批評態度、立場與方法

──從如石法師兩篇論文探討起 

 

李志夫
世紀新聲--當代台灣佛教的入世與出世之爭,頁285-296。
台北市:法界出版社 民國91年4月
 

 

一、楔子:

希臘哲學家柏拉圖認為人們的思想容易犯三種過失:即權威之蔽;市場之蔽;洞窟之蔽。所謂權威之蔽是把權威人士的主張當作真理,如孔子說……佛陀說……須知聖人有時亦有方便說。所謂市場之蔽即人云亦云,如有人說……聽人說……即信以為真。所謂洞窟之蔽,即坐井觀天,閉門造車。

印度的耆那教是有名的相對論者,他們認為,人還未修成聖者耆那(Jina)以前,在知識、道德上都只能有相對之知識與相對的道德。正因為這樣,人不應妄自尊大或妄自菲薄。人們應謙躬並尊重他人。在耆那教中沒有「絕對」二字。

在因明學中有「他比量」,源於印度宗教複雜、能彼此尊重而來。如耆那教之極至為耆那;佛教之極至為成佛。二者之信徒在宗教信仰上,可能永無交集;然而在邏輯上,彼此既不能否認,也彼此不能承認。於是,只能說:你們所相信你們的「耆那」,或你們所相信你們的「佛」是「真實的」。

因此,本文所持的批評態度、立場與方法便是根據這三者而來;三種蔽應是自我反省的客觀態度;相對論應是尊重、同情的立場;他比量應是避免獨斷的批評方法。

實在說,在娑婆世界中,只有邏輯上之概念真。如A大於BB大於C、則A大於C。如將A代君,B代臣,C代民,從政治權力看是A大於C;如以孟子「民貴君輕」說,則C大於A。如A代大提琴、B代中提琴、C代小提琴,論形狀是A大於C,若論發音分貝之高低則C大於A。所以莊子說「辯不勝」,「因是因非」。

「辯不勝」是指任何辯論難有真正正確的結果;「因是因非」各有立場也難有真正的是、非可言。雖然如此,事實上,古今中外,「攻乎異端」的情形,已綿延不絕,印度各部派包括佛教也就是這樣發展下來的。在西方從亞里斯多德以來,在「吾愛吾師,尤愛真理」的情形下,總是後一代批判前一代,也補充了前一代的思想,西方哲學也是這樣發展下來的。中國畢竟是一個溫柔敦厚,講求圓融的民族,歷來雖有儒、墨,儒、佛,陸王之辯,但都不及前兩者來得細密、尖銳。

之所以如此,因為世間法只有相對的真理,是「因是因非」,要根本解決「因是因非」的大難題是不可能的。唯一辦法,是要站在彼此同情、諒解、尊重的立場,還它一個「因是因非」。做學問應如此。宜放棄「絕對的」語言與心態。

各宗教站在自宗立場當然有「聖言量」,例如天主教的耶和華、回教之阿拉、佛教的佛陀言論;若站在宗教學的立場,各宗教的「聖言量」便不是絕對的真理。所以宗教學的諸神、諸天乃至上帝,只能變為主觀的信仰主體,或文學的隱喻,或作修行的次第。

佛陀是無神論者,以後各時期的佛教亦應是無神論者,否則,便違背了「因緣法」的基本教義。因此,諸天在大乘經中,只能視為隱喻,在若干經典中關於論修行上,應只能視為修證之次第,不能將其視為主體信仰來討論。即使引經据典也是不可能客觀化的來討論作為一個論題。如要拿來作學術討論,就可能淪入到主體信仰的攻訐。甚至,要將我們個人所作的夢,也不能客觀地教人認為是真是假。如石法師特別強調「天道層次比人道高」之說是不便於在學術論文中作為信仰主體論的。

我們之所以要回應如石法師的兩篇論文,並不在此;而是使我們感到意外,一位溫文儒雅的老朋友,向來不與人爭,何以對印老有如此露骨的批判?尤其是他相繼在《香光莊嚴》(以下稱香文)的季刊66期及《中華佛學學報》(以下稱中文)14期,甚至在《普門學報》4期發表了內容相似的論文;不外是批判印老的「人間佛教」及「大乘起源」。最後歸結印老淺化、窄化,甚至曲解了印、藏、漢大乘佛教的深度意涵。如此集中發表論文,可見如石法師有其發表其論點的急迫感。

為什麼有其急迫感,不得而知,可能因為印老已到如此高齡,希望在他有生之年能得到印老的回應;或希望印老在有生之年能「及生悔改」。如並非如此,是為了減、消印老見解的影響力,應來日方長,亦非短期可期,自然不必有如此的急迫感。

我們拜讀了如石法師的兩篇大作,直感到他是偏重在宗教信仰上討論的;印老是從理性及現實上「佛在人間成佛」、「佛在僧數」上出發的。如石法師未就「同一律」上來作批判;在「大乘佛教之起源」論上,如石法師不但未能批倒印老;反而作了印老的「馬前卒」尚不自知。

 

二、回應:

為了能扣緊問題,本文就以如石法師之原文及所引印老之文為論點依據,不再另行引文。

(一)印老的人間佛教

理性的人間佛教,應如如石法師在《香文》98頁所載「包括學術研究與阿含學」。同文107頁引印老文:「諸佛皆出人間,終不在天上成佛」「……綜觀他此後五、六十年來,所做佛學研究的主要目的,無非就是要證成他『人間佛教』的主張」。印老不但引經據典,也是根據歷史的事實。如然,印老根據以上兩點所作之價值判斷,實應與予尊重。

印老所謂之「大乘佛教的衰微」是在其《印度之佛教》一書所說,當然是就印度大乘佛教之衰微而言;如石法師在《中文》26-27頁中說:「密教及中國佛教大師輩出」顯然又違背「同一律」之規範。

如石法師在《中文》27頁說:「印度大乘佛教主要是不可抗拒的外力(應即指回教)所摧毀的」。如然,印度教所受回教的破壞更大,更徹底。為何今天印度教仍方興未艾?未如佛教「為外力所摧毀」?是如石法師顯然忽略了對印度文化之瞭解。受「外力摧毀」是印度大乘佛教衰微的原因之一;最主要者是印度教之後期「吠檀多」派學到了「瑜伽唯識學」的理論;也學到了「中觀」論證之方法;而且他們的出家人著俗服以出世心、行入世行,從事社會工作,比大乘還大乘;密佛教更不能與傳統印度教具有深厚之神祕教義相抗衡;印度教甚至將佛陀視為濕婆神第九次的轉輪聖王。換句話說,大乘佛教在印度的衰微是印度教架空了佛教。

如要從更深一層的文化史看:佛教為印度文化之分支,並非主流,在歷史演變的推移中,非主流往往返回到主流之中,例如佛教中有部之「自性」;經量部、唯識學之「種子」;《大般涅槃經》中之「常、樂、我、淨」;《大日經》之「大日如來」……等幾乎都源自印度教之傳統名詞,這種返歸主流的文化,在人類文化歷史上已形成宿命。可見印度大乘佛教的衰微原因,如石法師所見是有偏失的。

就印度來說,大乘佛教、乃至佛教,的確如印老所說是衰微了。試問,密教後連密教自身存在在印度的佛教大師究竟還有幾人?

印度佛教被印度主流文化所湮滅而本土化;同樣地,佛教在中國、在日本,也有本土化的傾向,亦是文化發展史的宿命。就此而論,如石法師偏向大乘佛教之演變結果之信仰,我們也很尊重;但對於印老傾向阿含之「人間佛教」主張所作之批判,我們是不以為然的。

佛教在歷史的演變中,為了適應當時的社會,乃至適應社會之變遷,勢必有所變革,在中國之隋唐時期,三論、天台、華嚴在義學上大師輩出,成為「繁瑣哲學」,宋明以後乃有禪淨之歸約,歸約極盛之結果,不問聞經典,成為「野孤禪」;後儒亦如禪宗得到同一命運,只是「束手談心性」。太虛大師即說:「中國大乘佛教是大乘心,小乘行」。他面對當時社會凋敝,人民的苦難,所以強調:「人生佛教」,甚至親自參加國民革命、重視佛教教育。

印老繼之,更倡「人間佛教」。其影響所及,在台灣佛教學者才更重視研究;佛教高僧也漸重視佛教文化、教育,乃至社會改革與社會救濟工作等。甚至今天大陸的佛教刊物,不也在大談「人間佛教」嗎?所以印老證成他的「人間佛教」,從教證、理證、事證上看,都值得我們同情,瞭解與尊敬。

(二)如石法師的諸天說

追溯諸天思想,是由波斯,印度神話而來,尤其在大乘經典中均有諸天參與法會。早於佛陀一至二千年之《吠陀經》的諸神如因陀羅(Indra)在《華嚴經》中成為「釋提桓因」為佛陀的信徒。這在現實的歷史上是極為荒謬的;但在佛法之「自然法爾」,諸天亦不能外於「自然法爾」存在的道理,即是佛法高於一切法的隱喻,所以才發展大乘時期諸天為護法神的信仰,在大乘佛教是有其積極意義的。如石法師在《中文》23頁就「既然天界不乏大、小乘聖賢……經典律藏何以總是再三強調『持戒可以生天』,『布施得生天……』,又何以『六隨念』上只『念天』不『念人』呢?可見佛法中,人間並未勝過天。只是站在人本主義的立場,為鼓勵人們,『只要努力修行,現在即可成辦定慧解脫,不必求遠,等到天界才修行,所以不得不強調人間的殊勝……不能不舉出一些如「憶念、梵行、勇猛勝過諸天……如果諸天有機會表示意見,他們很可能是不會同意的」。印老何曾說過在修行之道行上,人間勝過天上,而是說「在人間成佛勝過諸天(成佛)」,因為諸天亦應從人世所修得。如然,強調人世間之修行是成佛必須之途徑,那就不是「不得不強調」的問題;而是應然,乃至必然問題。

實則,諸天說只是佛法借用了印度傳統神話,作了若干隱喻,或作為修證之次第,並非將諸神作為信仰的主體。

諸神存在之本身,只可作宗教信仰看待;是不能拿來作學術思想論是非的。前面已論及此,不再贅述。

可是,如石法師在《中文》17頁強調「神具有正面宗教之功能」,這對一般民眾及有神論者來說,自然有其功能;可是,佛教是無神論,大乘佛教亦不例外,佛教攝收了神天作隱喻,或作為修行之次第,並未改變佛教成為有神論者。而且,佛陀要教化的主要對象是娑婆的眾生,不是天神。而信仰諸天的存在亦是信仰問題,不便拿出來作學術討論,宗教信仰與學術宜保持界限,即使法師們在弘法中,在學術討論會上也是應嚴守分際的。

(三)關於大乘佛教之起源

印老主張是「源於佛教弟子對於佛陀永恆地懷念」;如石法師所採用心理學或說是宗教心理學的觀點,如《中文》25頁引J. Campbsll話說:「神話主要目的是要人與他周邊的環境關聯起來……如母子間那種自然而契合的和諧心境」。於是,如石法師呼應著說:「大乘佛弟子由衷希望『佛法』遍佈人間、天上、遍佈三界、六道……把整個宇宙生命界都統合在佛法中」,這不是與印度教說:「我即是梵」如出一轍,神佛不分,這樣豈不如印老所說「佛與天神合流」了嗎?

如石法師亦引Rung之「原型」論如《中文》9頁「裡面含藏著人類對於追求淨化、和諧再生完美等理想目標的渴望」。亦引Maslow同原文10頁「追求自我超越的心理列為「最高的心理需求」。在歷史文獻上,除各民族之先知是生而知之外,大部份人為學而知之、困而知之者,所以有耶穌才有基督教;有穆罕默德才有回教;有佛陀才有佛教。各宗教只信仰他們的教主,才有宗教慧命之延續。

各宗教乃至儒家莫不把「信」放在第一位:天主教之信、望、愛;佛教之信、解、行、證;孔子說:民無信不立。信仰佛陀在佛教徒間代代相傳,便是永恆地懷念,雖然如石法師認為大乘佛教起源的原因很多:諸如「發菩提心,心理學之超越,天化之深義,念佛法則……等;但這些應視為對佛陀永恆地懷念所生之副現象,如沒有對佛陀永恆的懷念,憑什麼發菩提心?念佛難道不是對佛陀的懷念嗎?至於念到心、佛合一的境界,此是念佛之結果,也是繫於對佛的懷念。於是,如石法師不但不自覺地做了印老的馬前卒;更補充了印老一些次要的觀點,並未批倒印老的基本觀點。

普遍一般宗教心理學之原型、超越是泛原型、泛超越;而各宗教之原型,便是各宗教之教主或主宰神。佛教的原型當然就是佛陀,佛教徒信仰的是佛陀,永恆懷念的也是佛陀,如不此之圖,如石法師引用普遍一般的心理學的原型,可能會走錯廟堂,拜錯神。那佛教與其他宗教還有什麼分別呢?

 

三、小結

如石法師在《中文》40頁「《印老大乘起源與開展》的詮釋,的確有他相當獨到的見解……確立了穩固的學術地位;但就大乘教實體而言……的確相當程度地淺化、窄化、甚至曲解了印、藏、漢大乘佛教的深廣意」。

如石法師的大文,並未分別具體的論列印老那些淺化、窄化,甚至曲解的內容為何。不過在其字裡行間,似乎可猜測出:所謂「淺化」或許是指印老只重人間佛教,不重視大乘佛教天神之超越;所謂「窄化」或許是指大乘起源,印老只重唯一永恆對佛陀的懷念,忽略了其他因素;所謂「曲解」正如其《香文》111頁引印老文「中國佛教為圓融、方便、真常、唯心、他力,頓證所困已奄奄無生氣」。

關於前二者,我們在前面已具體地回應了;現在就曲解大乘佛教而言再稍作補充回應:中國佛教在隋唐時期,特重義學;宋明以來,禪、淨無論分途或合流都輕忽了義學。而且,宋明以來,中國佛教文獻,流落海外,大藏經、唯識學很多版本都是從日本請回。甚至到現在,只有僅有的幾位佛教學者、法師在大學任教;佛教本身培植出來從事研究的學者、法師只是近幾年的事,也少得可憐,這就是中國佛教「奄奄一息」的具體例證。

當然,如石法師把佛學研究對於佛教興衰,並未寄予厚望,其《香文》99頁「儘管學術研究不是佛教的核心所在……倘若只把佛教學術研究當作一種輔助性質的方便,那的確是有益無害的」。但如石法師別忘了大乘經從那裡來的,不都是祖師們及學佛居士們研究出來的嗎?否則就沒有佛教,乃至大乘佛教了。清末民初如沒有楊仁山帶著一批學者研究,今天的佛教氣象也可能更是「奄奄一息」。

依我們從事佛教教育的觀點看,台灣的佛學研究,最多只能算是剛起步,如石法師卻在《香文》98頁說:「已形成了新興熱潮」,台灣至今教授阿含學的,僅楊郁文老師一人,如石法師也併入「新興熱潮」之中。如石法師的觀點確實難以理解。尤其如石法師在《香文》98頁:「……有誰掌握了教界的學術地位……誰就無形中主導了佛教界的走向」。如石法師卻如此地影射到了佛教的教育界,也使我們感到有些不安。

如石法師曾在本所任教多年,會感到本所在為印老思想辦教育嗎?如石法師之大文亦刊在《中華佛學學報》,學報編審雖然並不完全同意,但仍本學術開放立場毫不猶豫地刊登了。

由於本人為本所行政負責人,如石法師原為本所老師,很容易引起教界學者們的誤會,有「共謀」之嫌,也順此澄清本人的觀點。中國長期以來輕忽了阿含學,不重義學,印老之砭貶也許下了點猛藥是可以理解想像的,也應給予瞭解與尊重。

本文對如石法師的批評態度、立場與方法雖有不同的看法;但對如石法師對大乘佛法之信仰之真切與維護,也同樣給予尊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