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清心寡欲、清貧思想到修苦行等養身修道方法論環保哲學之異同
李志夫
簡樸思想與環保哲學,頁97-106。
台北市:立緒出版社 民國86年10月
由於大地受到嚴重工業廢氣之染污,大肆開發原始森林及礦產,使自然生態危及到人類生存時,我們才警覺到對人類的威脅比任何天災、人禍還要嚴重,人類始有環保意識,我們也才開始從先人之宗教、哲學思想中去體驗、去建立現代所需要之環保哲學。
向來各宗教家、哲學家未必具有環保意識乃至環保哲學,,但由於他們都是過著澹泊明志的生活:或為服務上帝;或為靈魂解脫;或為成聖、成賢,雖然他的目的不同,但清心寡欲、愛護大自然、親近大自然。達則兼善天下、傳教護法;不達則獨善其身、隱居林泉、藏諸名山。這些宗教家、哲學家們,給現代人所需要之環保哲學留下了極豐富的底蘊。
三種清貧生活
一、以中國儒、道兩家所代表的清心寡欲生活。
中國古代的農家許行、道家莊子、儒家顏子、墨家墨子乃至不為五斗米折腰的大詩人陶淵明、甚至連諸葛亮早期都是過著清貧生活。他們大多是隱士、高士,乃至竹林七賢,雖不一定是高士,亦可姑且稱為隱士,他們的言行在文獻上雖無明文記載有清貧的箴規,但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是有文可稽的,尤其是佛教傳入中國後,道教隨之成立,兩教道長與法師均自稱「貧道」、「貧僧」。早期佛教之法師亦自稱「貧道」。「貧」以示「方外」、清高、不在世間流俗中。古希臘有位隱士名叫狄奧簡里斯(Dioqenes),他成天住在一個大木桶內,滾著木桶到處為家,有一天亞歷山大帝去看望他,他反譏諷亞歷山大帝,要他離開遠一點,不要擋住他木桶的太陽。這一類型的人物或是憤世嫉俗、或以此為信仰,以隱居生活自適。他們信仰與他們的生活打成一片,融合為一。他們的信仰又可分為三大原則:
(一)正義原則:因為擇善固執、堅守正義原則,對於世俗權貴,可能有兩種反應:一為俠客,行俠仗義;一為隱士,憤世嫉俗,對於現實社會多表不滿,所以遁居林野,不與人爭。與大自然亦採取正義原則,熱愛大自然、保護大自然,與自然合一。可以許行、陶淵明、竹林七賢乃至希臘之狄奧簡裡斯為代表。
(二)道德原則:可以儒家顏子、孟子、宋儒等為代表。顏子一簞食、一瓢飲,在陋巷過著清苦的生活;孟子周遊列國,有百乘相隨諸侯相送,但是孟子本人仍是主張養心制欲,向列國宣傳他的仁義思想。儒家的共同目的都是人道主義者,其對個人之要求是成聖、成賢。孔曰成仁、孟曰取義,仁義互為表裡,所謂仁以方內,義以匡外,儒家莫不以正義的行為,去實現道德原則。此即孟子所說之配義予道。道即是仁,配義予道,就是行仁。仁義是人自足的,不借外求,所以道德原則也是自足的。
(三)自然原則:以中國老莊道家哲學為主,雖然他們也主張道與德,但道德不在人的本身,而在自然,在自然界中,甚至整個宇宙中都充滿著道與德、德是道的本質、道是德的形式,有了德自然合乎道,沒有德,道亦無法成孰,道只是一種法則而已,所以「道法自然」。反之,不守道之法則,德亦無由陳現。儒家將道家之自然取向,到人之內的道德取向。
無論以上三者所信仰的是正義原則、道德原則或自然原則,可以說都是清心寡欲,其修身養性的方式也都是大同小異的,但是,其哲學思想與出發點是大不相同的。
二、以基督教所代表的清貧思想:
在《新約》中曾提到「富人要想進入天國,比駱駝穿針還要難」;中國也有「為富不仁」的諺語,馬克思、列寧等人以為:凡是有財富的人都是剝削階級。可見,無論中外,長期以來都視「富有」是一種罪惡。
(一)天主教隱修會之一的本篤會(ORDER OF ST. BENEDICT)由義大利貴族出生的本篤所創。他所訂的教規是:不婚、不聚私財、服從教會、從事靈修。以後則推行教育、從事文化工作。十九世紀末傳來中國,創辦了好幾所中學、以及輔仁大學,對於我國之近代教育、文化、社會工作均有很大的貢獻。這是眾所周知的事。
(二)方濟各會(ODER OF TAIARS MINOR):一九○九年也是義大利人方濟各取得教皇的同意所成立,為拖缽修會之一。一二二三年又特訂教規提倡:清貧生活、一麻銑足、托缽行乞。也給教皇批准,會士間互稱「小兄弟」。中國元朝及清朝兩代先後在山東、山西及兩廣、兩湖一帶傳教,多從事文教宣傳工作。
(三)耶穌教會(SOCIETY OF GESUS):一五三四年羅耀拉反對宗教改革而創立。他組成軍隊似的傳教組織,也要求軍隊似的嚴格紀律。正式會士要發三大誓願:絕財、絕色、絕意。更要發誓:效忠教皇。以上四大誓願亦經教皇批准。一五八三年傳入中國,現在已遍及亞、非及南美三洲,都是在較為落後地區傳教,有似佛教地藏菩薩的精神。
耶穌教會可說是傳承或延續本篤會及方濟各教會之戒律而來,更深入世界貧困地區傳教,過著一慣地清貧生活。之所以過著清貧生活,是為服從經典上之箴言;尊重教皇的命令;遵守教會的儀規。基本上說,其清貧生活是出自對宗教之信仰,而不是出自哲學思想。因為聖經上說,富人不能進入天國,領引上天堂的傳道者,躬親奉行清貧生活則是自然的、必要的。不同教派先後作此同一反省與實踐,也代表了宗教精神與宗教活力之延續。
三、以印度耆那教(Jainism)代表修苦行的生活方式:
耆那教的僧侶不住人為的居室,而以露天叢林或洞穴為居所,不穿衣服,甚至連初民之樹葉蔽體都加以禁戒,稱之為「天衣」。他們相信人的靈魂之所以不能解脫,就是人有私心、私欲、私財。唯有去掉一切之私,讓靈魂赤裸相對,人才能解脫,大靈魂才能陳現出來。所以他們順應大自然,而不是改變大自然,改造自然是對自然界之傷害;至於對生物界,更認為眾生平等,即使是微生物也是一自足之生命,與人無不相同。所以外出必緩步慢行以免踏踐蟲蟻;除嚴冬以外,嘴與鼻必戴護罩,以防在呼吸時傷及微生物。
解脫的聖者即是大靈魂,無所不知、無所不能;在俗世間,人已具有若干知識常理,所以人應以此修苦行成為聖者;也因此,也應尊重他人。從人的主體來說,人不可能知道一切;從客體世間來說,世界是是非非重重無盡也不是盡善盡美。因之,世界上之知識是相對的,世上人們的認知力也是相對的。所以人應互助、互敬,以慈悲心、寬容心相待。他們的知識論與倫理學在相對論中得到了統一。
我們相信耆那教是世界上最慈悲的宗教,守戒最嚴的宗教。但因陳義過高,所以只能在印度較保守的地區發展;因為戒律很嚴,所以能延續到今日世界。他們悲天憫人的情懷,對大自然真可說是做到零破壞。
三種宗派環保思想之比較
一、以中國儒、道兩家為主之三原則,但是並不是基於宗教之信仰,而是基於哲學之思辨。
天無私覆、地無私載、日、月無私照。因為道法自然,所以人的道德標準在於與自然相合,與天人合一。而道德原則與正義原則均可同時完成,這當然是站在道家立場上說的。人要合乎自然,當然是以自然為依歸,不得不保護自然、愛護自然。漢代之陰陽家以五行相剋相生來說明自然現象、巫道衛士更依此來說明人生禍福及帝祚之興衰。以後中土之道家、隱士、方士所形成的道教也是延續此一思想。甚至宋儒大程亦說:「道通天地有形外,都是風雲變化中。」一切風雲變化,都是道的顯現。所以大程子的住處任技藤蔓蔓不加修剪,以免破壞自然之生意。
可是,以儒家告子仁內義外來說,道德不必是依存於自然,孟子則是存在人的方寸之內,由是而推己及人,乃至「民吾同胞、物吾予也」。自然與我同在,是以我為中心。雖然說:「誠者,天之道也」;但「誠之者,人之道也」主要還是要「自誠明」,從自己方寸之內做起。雖然孔子引《易經》說:「天行健,君子以自強不息」,只是鼓勵吾人自強不息,有如日月交替,四季運行,並不是指吾人自強不息之動力是得自於天。
基本上就儒家看待人我是主客之相待關係:對於自然也是主客相待之關係,由推己及人到推己及物,而於自然只是採取利用厚生之實用態度。最高境界也只是欣賞自然。
中國自始都有大人儒、小人儒之分別:類似巫貺之流,參與婚喪禮贊之儒生為小人儒;參與政事定國安邦就是孔子所說之大人儒。大人儒在歷代隨著人口增加而開疆闢土。對於大自然自必有所破壞,所以儒家對自然之保護不是積極的,反而作了消極的破壞。唯有少數以聖賢自期的儒家學者,除了欣賞自然以外,對於環境保護也無從著力。總而言之,儒家仍只以人為主、自然為從。對大自然是採取利用、欣賞之立場。
至於正義型的隱士們,大都憤世嫉俗,看不慣「秋月春風」、最厭惡人間百態,既不願與世間同流、更不屑與世人同污,於是自我放逐,歸隱林泉山水,與鳥獸同棲。他們既無道家哲學之依據,也不認同儒家之仁義道德之教條。他們有儒家之道德崇高理想;但卻無儒家與人為善,推己及人之寬廣胸懷。他們雖無道家哲學之信仰;卻與道家過著無爭相同的生活方式。他們未必有環保哲學之自覺;他們卻是忠於環保哲學。
二、基督教之清貧教派:
《舊約》<創世記>宇宙均是上帝所創造,則宇宙一切萬物都只是創造物而已,雖然人是上帝的選民,也仍不過只是創造物之一。這與儒家所說,人為萬物之靈,人為萬物之主宰是大異其趣的。孟子說:「萬物皆備於我,反身而誠,樂莫大焉」。基督教也說:萬物皆備於我,但是是出自神的恩賜。因為神要救贖我們,洗除我們的原罪,新的罪不能再犯,所以傳信人士要守貧、守貞,才能被稱為上帝的子民,才能進入天國。
因之人與神之關係為父子關係或主僕關係;人與人為兄弟姊妹關係,人與自然之關係是平等的創造物關係。人雖可以利用萬物,那只是上帝的恩賜,並無主從關係。
雖然儒家說「民吾同胞、物吾予也」,是站在道德立場上說,萬物都是參予造化之參予者,所以說一物吾予也」。儒家只是就現實經驗觀點看,人為萬物之靈。雖然也經常提到上帝、天等名稱,而「天聽自我民聽」、「天視自我民視」是指「十手所指」、「十目所視」之民,從眾目睽睽,盯著我們看,就等於上帝臨察。因之,中國人的天或上帝要視為宗教上之天或上帝是不夠格的。
基督教信徒之所以守貧、守貞過著清貧生活,是不能浪費上帝的創造物。富人之所以為富人,除在社會上之剝削外,,圂養家僕,奢侈浮華都有違上帝之意旨,所以《聖經》說:「富人要上天國比駱駝穿針還要難」。不是以儒家而是基於道德。因為道德原則雖不違背上帝的意旨,但是是高於道德原則的,也可說:上帝就是道德原則、正義原則、自然原則之自身。
三、耆那教是要求淨化靈魂,靈魂淨化了即可解脫成為耆那(jina)。
其間修行過程,消極地要守很多戒律,佛教稱之為「小小戒」;積極地慈悲,愛護一切生命,雖然保護生態並不是他們的目的,但要達成他們的目的,培養他們的靈魂,保護自然環境是必要之方法與過程;不是基於信仰,也不是基於道德原則;而是基於「義務」。正如任何學鋼琴的人要成為鋼琴家,不是基於信仰鋼琴,也不是基於學鋼琴是一種道德,而只是因為成為鋼琴家,必須練習鋼琴,練鋼琴就是義務。所以就耆那教來說,不修苦行就不能成為耆那,修苦行對他們來說是強制性的義務。
三者與環保之貢獻與價值
無論中國儒、道兩家是要成聖、成賢,基督教之信仰上帝及耆那教之培養大靈魂,對於環境保護直接或間接都是有貢獻的。
今日全世界之所以重視環保,是因為人類無限制的拮取自然資源,破壞了自然生態,危害到人類自己之生存,所以今天論環保純是為了自救,才反省到宗教、哲學與環境保護的問題。從以上所論列,可知各宗教、哲學家從事他們宗教、哲學思想,雖然未必有環保意識,確實在其宗教、哲學之實踐過程中有了環保的貢獻。
可是他們在歷史上只是極少數人之志業,陳義過高也難普及在全人類。但此時面對整個地球遭受大破壞,攸關人類存亡續絕的關頭,我們再來回顧先知們清貧思想,將會喚起世人的反省。尤其世界各國之宗教家、思想家、政治家他們應率先倡導,即使清貧生活陳義太高,至少使人類已警覺到了不要無限制的浪費自然資源。
以上各宗派之清貧生活都可提供今日之環保很大的貢獻與崇高價值;但如要分別地論:基督教為了向上帝輸誠而過著清貧生活、陳義太高,並非一般人所能奉行;耆那教為淨化靈魂而修苦行,尤其是其戒律與現代社會脫節也陳義太高,即使在印度也只是最弱勢之宗教;至於儒家,基本上是人文的、人為主、自然為從,保護自然環境只是為了人的關係,與今日社會環境保護意識是一致的,對於今日之環保工作更較有說服力。道家相信宇宙本身就是道德的,人也屬於自然之一,所以一人法地、地法天、天法道、道法自然」。以「天下爭天下」,道不如「以下天藏諸天下」,返回自然。以上可知,中國道家之思想最合于環保哲學。但就「易行道」論,可能不如儒家來得實用。
結語
宗教、哲學之環保思想、自始末曾受到普遍重視,而哲學、宗教家自身也只視為修身養性,或視為宗教之戒律而已。其次,以前之世紀,人口很少工業不發達,對自然之破壞也不明顯。而近世紀以來,由於工業發達,人口繁殖劇增、資本主義爭取市場,大肆開發,也附帶帶來了嚴重污染。使人欲橫流愈來愈烈,如要以上所論,過著清貧生活已是不可能的事。但以上所論,至少可以提供一個當今人類必須所應嚴重反省的課題。以上,無論哲學或宗教都可提供今日環保理想的思想或生活方式,基本上,都是至善至美的,隨著世人之興趣各人可有所不同之選擇。物極必反、否極泰來,經過大地之反撲後,我們在此時提出先知們宗教的、哲學的清貧生活之環保思想,對我們現代人類更具有啟示作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