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學與佛學之間

--就教於一華先生的「論無善無惡心之體」


李志夫

中華日報第三版 金門縣:中華日報股份有限公司

民國49年6月9日至11日連載


最近我沒有時間看報,昨天偶然翻開報紙,讀完了一華先生五月十五、十七兩日在本報發表的「論無善無惡心之體」一文後,我有點問題就敎於一華先生。

先生在上篇開宗明義的第一段便這樣說:「如說「如來」有法可說則是謗佛,如無法可說則是謗經。「可說」是「執」,佛如何能執(毋意、毋固、毋必、毋我)、「無可說是、離」,佛如何能離。執則言語道斷:離則何以載道?」

佛家在本體論上自然是講空,所謂「空」絕不是空空如也地空,所以在方法上則是講因果輪迴。也卽是「實」「空」兩相。大概一華先生說如來有法可說是謗佛,無法可說是謗經卽是指這「實」「空」兩相而言的。實相卽是有法可說,空相卽是無法可說。我們知道,在物理上有一個定律,在同一時間只能佔有一個空間:在心裏上亦然,當想着「辦公」,「辦公」二字便佔有了你的心,於是,你就着了辦公兩字的實相,而你那着了實相的剎那間便不曾可能想到辦公的事物上去。可是,當你本心已想到辦公兩字又「不曾可能想到辦公的事物」,剎那便是「空」相了。俗語說:心無二用。佛家說:唸着佛卽不是佛,試問:這還不是「言語道斷」嗎?陽明不是也說。只要存得良知再多一分致字卽是意必了嗎?墨經云:「有不進不止之時,如矢過楹。」老子曰:「有無相生,難易相成……」「離」與「執」簡直是相輔相成的,又有何道不能載呢?先生又說:「佛如何能「執」?下面是他的注脚:毋意、毋固、毋必、毋我。接着又套上一個邏輯說:「無」可說是離 誰都知道,這「四毋」是孔夫子的絕四 毋意、毋固、毋必、毋我」四句話,無奈何先生竟把他記在如來殿下。此其二。

五月十七日該文下篇的第一段又說:佛之五蘊——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——是謂見色而起識,心為被動,物為主動「此卽陽明先生所謂逐物是也,馬克斯思想卽為逐物思想之具體表現。」很明白,一華先生竟將佛之「五蘊」與馬克斯的「存在決定意識」相提並論了。

我們常聽到人批評佛是唯心者,今天居然聽到一華先生說他是唯物論者,倒是一件難得的事。不過,費爾巴哈和馬克斯兩人自以為是蓋棺論定,做定了唯物者的列祖列宗,而先生無端地把佛老爺抬在他們的頭上,難道你不怕馬克斯鬥爭你嗎?佛論五蘊: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,雖然是把色字排列在前,但是,五蘊仍是講因緣作用,佛在論「五重濁」中的第二重濁卽是批評唯物的,他稱為是「見濁」;在三重濁中,批評唯心的稱為「煩惱濁」,所以佛家的本體論是主「心物合一」的。故說:「一為無量,無量為一,小中現大,大中現小,不動道場,徧上方界。「正如易云:易有太極是生兩儀」,兩儀不立,則一不可見。未知先生以為然否?此其三。

原篇第五段「……….但人之所以為人,以其為萬物之「靈」之使然,「靈」主以「虛」……….以是「虛靈」二字心之體也。

人為萬物之靈的靈字,顯然是指「智慧」,抑或指「主宰」而言。而先生所說之靈主以虛之「靈」是指形而上的本體的「靈」而言。而奈何先生將兩個靈字混為一談 此其四。

「虛靈」究屬何物?卽指靈性本體而言,何謂靈性?曰:無以名對,姑假用虛語解釋,卽淨明圓覺之「覺」,或稱為「如來藏性」是也,是故有體。如依先出詮釋「虛靈」卽是靈虛,旣虛又何為心之體?此其五。

又說:「靈以「虛」而存,所謂寂然不動,感而遂通是也。」故「感」之一字為心之體亦無不可。」旣虛則不實,不實則無體,無體則靈又何以「以虛而存」?此其六。

如說,感而後才有靈之通變,然則此「感」之一字如係指因外在的「色」而有感遂通,則便是落在陽明自己的逐物上去了;否則,若是自我內在的感而遂通,便落到陽明自己的意必上去了,也是先生所批評的,然則感而遂通究竟如何立足?此其七。

且感而遂通之「感」字根本是動詞,不可能把它當作「名詞的體」用的。一華先生難道不鑒及於此?此其八。

平心而論,佛學畢竟是出世的,自然沒有儒學達用,但是,也有其善的一面,對於世道人心未嘗無補。因此,絕不可將佛與唯物論者強邀為伍,而且,佛學亦絕沒有唯物的成份:而王學或可說是以良知良能為體。以致良知,知行合一為用,其他都是餘事了。

王學的內容,概可分為四點:第一是良知良能的本體論。第二是知行合一的方法論。第三是致良知的工夫。第四則是他天泉證道四句話頭的總結了。我們試看王學的淵源;孟子說:「人之所以不學而能者,其良能也;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。」可見陽明的良知良能是得自於孟子。大學說:「……致知在格物」,可見致良知是陽明把個「致」字加在孟子之「良知」上而來的。慧能說:「卽心卽佛」,卽是陽明的知行合一、陽明早歲溺於仙釋,他的思想當然是受有佛學的影響,君不見他向蕭惠要「己私」,不是摹仿初祖向慧可要「心」一樣嗎?以這種暗示法敎人,佛語稱作「機鋒轉語」,這卽是陽明思想受佛學影響的明證。

不過,他的四句話頭除了「無善無惡心之體」的思想是得自告子而外,其他的三句話頭倒是陽明先生的創見。可是,當時他的門人王龍溪與錢緒山兩人對這四句話頭發生了疑問,緒山則認為是本體的不可詮釋,龍溪則認為是敎人的敎法,其理由是:「體用顯微只是一機,心意知物只是一事,若悟得心為無善無惡之心,意卽是無善無惡之意,知卽是無善無惡之知。物卽是無善無惡之物。」所以兩人相質於陽明,陽明無以對,只得說:「吾敎說法原分兩種,「四無」之說為上根之人立敎,「四有」之說為中下根之人立敎。」推諸陽明四句話頭的本意是要為他的全部學說立下一個簡括的結論,所以才叫做「究竟話頭」。今旣可分上下兩根立敎,所謂:「究竟」二字又作何解釋?譬如說:一加一等於二。難道上下兩種根性的人來算便不同嗎?再譬如天下雨。難道上下兩種根性的人還有不同的認識嗎?姑不論從現象上或本體上去認識 都不會因根性不同而有差異的。是則陽明的四句究竟話頭便被龍溪問得不「究竟」了。

竊以為:陽明先生之所以偉大值得受人崇敬。不是他的大學問、而是他的涵養工夫,所以他能繼承儒家的傳統精神,以天下為己任。我們看:卽使他在平宸濠。征思田的征途中亦是動心忍性與諸門弟子講學不絕。這絕不是一般君子儒所能為的。

最後,我得聲明,我旣不是光着頭靠佛吃飯的和尚;也不是在家敲點子的佛敎徒,而且也是陽明的崇拜者。我以為求學須以顯用為主。不宜存門戶之見,惟其要知顯用故必須納讀百家以求致知,因此,我也樂於就敎於一華先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