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志夫
聯合報人間副刊。台北市:聯合報股份有限公司
民國71年12月9日
「譚雲山傳奇」一文尚未刊出前,人間版主編先生託藍吉富居士,要我也介紹一點譚先止在印度從事中印文化交流的工作。我覺得譚先生的深知、舊交、乃至門人在國內外很多,我沒有能力,也沒資格來寫。
昨晚主編先生又親自來電話要我為「譚文」寫幾句。照理說,我是從事印度學術研究、教育的工作者;也是中印緬錫文經協會會員;譚先生一生事業就是在促進中印文化交流,深覺補述幾句是責無旁貸,決定應命付驥尾於陳文。
我一直感到奇怪,從印度傳到中國的佛學,不但在中國生了根,變成中國文化一部分;而且,尚轉播到四隣,如西藏、蒙古地方,及越南、韓國、日本,又在這些地方、國家生了根。可是,印度的佛教竟一蹶不振。為什麼呢?
更感到奇怪的是,印度佛教如此精深、博大,可是,依梵文譯出的佛教經典,都指佛陀以前的印度教為外道;而且,中國的法師、學者們,乃至梁啟超、戴傳賢……諸時賢也僅止于對佛學之讚歎、傳述。那麼,孕育偉大佛教之「文化土壤」,又是如何呢?
為了尋求這些答案,我立了一個小小的誓願,「決心去印度住上十年。」
優遊於中印之間
費了許多心血,經歷很多曲折,五十七年我終於達成到印度留學的願望。十月十一日到「印度大學」註冊。當時在印度大學教中文的除了薛雷先生外,還有在國內師大畢業的陳培元先生,另有在梵文大學執教的黃義先生。逢假日,幾位教中文的先生常有小聚,我亦敬陪末座,洗耳恭聽。當然,話題免不了談到留印學界之大老譚雲山先生。
譚氏在民國十七年卽已留居印度與印度國大黨有力人士皆有交往,因此,在國內的地位亦相對提高了。實質上當時他形同中、印雙方政府之無冕大使。
抗日末期,中國政府正需印度作為國際補給線;而印度國大黨亦賴我政府助其說服英國政府,俾得早日獲得獨立。譚氏值此良機,于公肩擔道義,於私則風雲際會給譚氏之才智,平添了雙翼。
同時,譚氏又以虔誠佛教徒之身份,與太虛大師、歐陽竟無,甚至戴傳賢等人物過從甚密。他們對譚氏之事業打從心底裡支持,譚氏獲戴氏之助尤多。中國學院經費、圖書募化之成功,多係戴氏之力。
中國學院是一棟兩層水泥磨石地板洋房,每層約有兩百坪,當時在國際大學內要算是最好的一棟建築了。可見,泰戈爾對他的依重,也是信有可徵的。
民國卅一年,蔣公以中國戰區盟軍最高統帥身份訪問印度,卽是譚氏負責安排、接待。可見,他當時受託之深;中印雙方政府對其殷望之切。但嗣後,羅家倫先生啣命使印,譚氏與羅氏;並不相能。譚氏當時心境當可以想見。
從活躍到引退
民國三十八年,大陸易幟,印度獨立方殷、總理尼赫魯希望將他個人與其國家都早日帶入國際政治舞台,中共極力向其示好,印度遂排棄了我國之使館,羅家倫先生下旗歸國。次年,譚氏攜長女公子譚文應邀訪問大陸。譚氏雖未從事橋協工作,在僑界屬大老之尊。但自大陸訪問歸來,就變成愛國華僑之「拒絕往來戶」了。
民國四十三年,正是印度與中共的蜜月期,周恩來帶著兩位青年「法師」到印度訪印;譚氏接待如儀。嗣後,中共又派去兩位留學生,譚民又輪流派其子女陪同旅遊,可謂愛護備至。但這些留學生投報給他的却是揶揄與諷刺。
民國四十八至六十一年,中共與印度發生邊界衝突,印度政府大肆濫捕華僑;又恐中共集體屠殺被俘印軍,於是喬裝這些華僑,宣稱係中共俘虜。後經我僑領葉幹中、譚銳燊……諸先生之奔走,並協助清除親共華僑,始解除一場巨大的酷刼。譚氏也開始受到印度政府的杯葛,譚氏是愈來愈寂寞了。不過,印度朝野對他仍相當禮遇。只是他的聲音太微弱了,微弱到連國際大學的工友都聽不到了!
他完全過著退休生活。
學術.教育.文化
譚氏雖然退休了,但身體仍很健朗,中國學院已完全併入國際大學,所以譚氏才決心創建他的第二個學院:世界佛學苑。據國際大學中國文學系(卽譚氏中國學院)系主任穆克紀博士說,譚先生國際大學原有之私人公寓現在已由他承租。主要學苑經費本是譚在馬來亞、新加坡募化來的,這所學苑可能會由國際大學接管。七、八十高齡旣無助手又無經費,全憑一人苦苦支撐,若不是正信所使何能及此。
譚氏為人寬厚,忠于學術,乃不失為文化人之本質。他對國內去印度留學、考察的人無不多方幫助,前面所列冉雲葦、胡季藻、薛雷……等留印前輩,乃至爾後留居印度的陳培元、李瑞華……諸先生都曾受其惠。
譚氏一身著述不輟,中文著作出版的有十二種;英文著作也有二十多種。他除了著述、教書、奔走於文化交流外,別無旁騖。他之所以去大陸也是本著此一心態。去了以後,再也不對中共存有任何「文化感」。再加上中共與印度邊界之爭後,譚氏動輒得咎,只有沉默了。
譚氏極希望能在台灣找到幫助他發展「世界佛教學苑」的人才。早在我留學印度時,他就曾有創辦此一學苑之計劃,他曾向薛雷教授打聽,試探我是否有留下來之可能。因為我初抵印度,我尚不願貿然與譚氏連絡,後來,胡季藻、薛雷諸前輩認為不必有任何顧慮,我才寫信告訴他,我希望再待六、七年。那已是民國五十九年的春天了。我約定,俟畢業考試完畢後再去看他。我是去看過他了,但沒有留下來。最近幾年,譚氏也會邀請曉雲法師,及中印緬錫文經協會理事長陶鎔先生派人幫他推動學苑的工作。
印度的幾所中華彿寺,都建於佛教聖地,環境優雅,却乏人住持,譚氏從事中印文化交流一生,桃李滿天下,如今竟沒有一人繼承他的事業,寧非可歎。
譚府的一段問答
我在返國前,作了一次旅行,除拜見僑領外,就朝拜北部之佛教聖地。譚氏之國際大學距佛陀成道處菩提伽耶附近約一小時之車程。我是從加爾各答囘程時去看譚氏的。
那是九月中旬,印度雨季末期,天氣陰暗,偶爾降着毛毛細雨。是「和平鄉」最佳的氣候。「和平鄉」只能說是一個大村落,僅有幾家小商店,不同的是,要比其他村落稍整潔些。國際大學還得向前步行約半小時。
國際大學沒有校門,經過一片疏稀的林蔭,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「中國學院」四字,出於戴季陶先生之手,橫嵌在學院的大廳上。抵達譚府時是下午三點,譚氏正在修剪園圃,夫人也聞聲出迎,我獻上台灣土產、竹盤及涮金木質走馬燈,略事寒暄,譚氏卽送我至客房小息。晚上,我們就在餐桌上聊至夜深,夫人間亦插上一兩句,下面這些只是我們對話的摘要而已。
問:據老先生所知大陸情況究竟如何?
答:最近六、七年的情形,我也不太瞭解,我是一九五○年囘過大陸一趟,主要是看他們的作為,看看中國是否真有希望。我個人不願意有政治上的恩怨,所以才自我放逐海外。不過,我是讀文化的。他們不講文化。(說着,將兩手輕輕地一攤,作無可奈何狀。然後,低迴地說,)政治主要靠人才,留在大陸的人才遠比台灣要多得多。(他走進寢室拿出珍藏的相片簿給我看,其中,有他與 蔣公的合照,也有與毛澤東的合照。)
問:人才自然重要,指導建國之政綱政策是否也重要呢?
答:台灣的三民主義與大陸上之社會主義至少到現在(一九七○年)還看不出優劣。不過,蔣先生與毛某相較,蔣先生無疑是中國傳統的代表。像現在這樣的分裂局面必需讓時間來證明,才定出好壞。
下層紮根工作不夠
問:聽說老先生與 蔣公以前有很深的淵源是嗎?
答:我對蔣先生一直念念不忘。
問:您老是否有去台灣參觀、訪問的計劃?
答:不是沒有可能,要看將來時機了。
問:據說羅家倫先生與尼赫魯私交極好,甚至印度現行之國徽都是羅先生建議的。可是,印度政府一旦宣佈與中共建交後就拒絕接見羅大使。老先生對尼氏這種絕情的做法有什麼看法?
答:羅先生是學者,是書生,不瞭解政治、外交。政治是現實的,個人感情是維繫不住的。你看古今,有的是父子、兄弟、姊妹在不同的政權下作領導幹部,可見親情尚不能左右政治,何況友誼?作為一個全權大使,在那種情形下就該毅然決然下旗歸國。維護國家之尊嚴。尼赫魯要說的話早已向他說過了,已無挽囘的餘地。他還能說什麼呢?你看!(譚氏這時敲了一敲桌面)我們的羅大使竟哭喪着臉硬賴着求見,唉呀,真是!
次晨,譚老親自帶我參觀中國學院藏書,由於學中文的學生少,而且程度不夠,上下兩樓二十萬冊書籍都是灰塵,真是可惜!
我想,譚老一生從事中印文化交流,上層做得多,根基紮得不夠。幾十年來,中國學院並未培教出研究中國文化的印度漢學家,在國際大學從事印度學術研究的中國學者亦僅僅二三人而已。這不能說不是一項損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