華岡佛學學報第2期 (p97-112): (民國61年),臺北:中華學術院佛學研究所,http://www.chibs.edu.tw
Hua-Kang Buddhist Journal, No. 02, (1972)
Taipei: The Chung-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
ISSN:

楊仁山與現代中國佛教


藍吉富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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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仁山與現代中國佛教

一、緒言--清代佛教之衰微

佛教輸入中國,歷經兩晉南北朝的孕育滋長,迄隋唐五代而臻極盛。但是從宋朝以後,譯經的大師少了,闡釋教義的高僧大德也漸漸地稀疏了,佛教逐漸走向衰落的境地。而到清朝,佛教遂成為真正虛有其表的空殼。

儘管佛教僧尼在康熙時,仍有十一萬八千餘名[1],但是真正仍懷有大乘佛教精神的,真是微乎其微。環顧有清一代,僧眾中能對佛教義學加以融通疏釋而成一家之言者,可謂絕無其人。不要說道安、玄奘、羅什、智顗、法藏之流不復再見,即令要找一個學力能與明末憨山(德清)、藕益(智旭)等人相比肩的,也無處可尋。而居士界裏,也不過只有乾隆時的彭紹升(一七四○--一七九六字尺木,號際清)其人較夠水準而已。當時的一般佛教寺院,成為社會上無依靠者謀生之處,也成為社會上犯罪者的避難所[2]。佛教似乎已經失去了它的原始精神所在。

民國初年的太虛大師,對有清一代的佛教,也曾如此地慨乎言之﹕

「迨乎前清,其(佛教)衰也始真衰矣。迨乎近今,其衰也,始衰而瀕於亡矣。從全球運開,泰西文明過渡東亞,我國之政教學術莫不瞠焉其後,而佛教實後而尤後者。」[3]

從咸豐初年到光緒年間,佛教之衰落最甚,幾乎至於滅亡之境。其最重要原因,則係受到太平天國的大力摧殘。

儘管太平天國諸王所信的基督教是幼稚而不純粹的,但是在施行「消滅異端」一事上,卻能不讓西洋中古時代的基督舊教專美於前。太平軍橫掃東、南中國十餘省,所過州縣,一切寺廟、神佛像等概遭摧毀無遺。曾國藩「討粵匪檄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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謂:

「粵匪……所過郡縣,先燬廟宇……以至佛寺、道院、城隍、社壇、無廟不焚、無像不滅。」

張德堅的「賊情彙纂」也記載:

「賊見廟宇即燒、神像即毀。」[4]

中國東、南一帶,原為清朝佛教之精華地區,經過太平軍一役,乃使佛教奄奄一息,幾告潰滅。

除了太平軍的兵燹之災而外,這期間又另有人對佛教興起「非分」之想。光緒廿四年,南皮張之洞作出他那膾灸人口的「勸學篇」一書。在外篇「設學第三」裏曾說道:

「方今西教日熾,二氏日微 ,其勢不能久存。佛教已際末法中半之運,道家亦有其鬼不神之憂。」

因為佛道二氏「其勢不能久存」了,所以張南皮乃獻出一個他認為是兩全其美的計劃。他說:

「今天下寺觀,何止數萬,都會百餘區,大縣數十,小縣十餘,皆有田產,其物業皆由布施而來,若改作學堂,則屋宇田產悉具,此亦權宜而簡易之策也。」

他以為若能把寺廟改作學堂,則全國教育水準必將普遍提高,則國勢自能增強。國勢增強,自能保護境內宗教,使不至受到西教的侵凌。「若得儒風振起,中華義安,則二氏亦蒙其保護矣。」[5]

張南皮這種說法,並不是祗有他一個人在唱高調。事實上,當時持這種「廟產興學」之觀點的士大夫(如康有為等),也所在多有。而譚嗣同的持論更加激烈,他說:

「今之寺觀廟宇,多而且侈,使悉廢之,不惟財無虛擲,人無游手,而其雲構崇閣,亦可為議院學堂諸公所之用。」[6]

譚嗣同是個深研佛學,尊崇釋迦的士人,他尚且如此主張,更可以看出當時佛教寺院在社會人士的心目中,其存在價值已幾等於零﹔佛教僧尼在一般人心目中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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也幾與社會上的寄生蟲無異。這時候的佛教命運,似乎要進入「蓋棺」的階段了。

然而,歷史的演化,往往使人無法逆料。到了民國二、三十年,佛教界忽然呈現出自南宋以來所未曾有過的蓬勃朝氣。不祗是僧眾裏人材輩出,即居士界中的佛學者,其義學之精深博大,研佛人數之眾多,都有邁越宋元明清而直逼盛唐的趨勢。這種由衰而盛的突變現象,乍看之下,是頗為令人驚訝的。然而,若仔細推究起來,其緣由也實在相當單純,亦不過是「事在人為」而已。促使現代中國佛教復興的人當然很多,但是其中最具關鍵性的人物,則是石埭楊文會仁山先生。

從近百年來的佛教發展史看,楊仁山是一位使佛教起死回生的樞紐人物。顯然地,如果沒有楊氏其人,縱使民初佛教不一定就不會復盛,但是其局面必將大為改觀。這是確可斷言的。本文願就有關楊仁山的重要資料,對楊氏其人的思想及其對現代中國佛教的影響、作一論定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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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、楊仁山略傳

有關楊仁山的傳記資料,省內可見的有:

(一)楊仁山居士事略(此下簡稱「事略」):作者不詳,載在「楊仁山居士遺書(一)」,文海出版社。

(二)楊居士塔銘(簡稱「塔銘」:沈曾植撰,閔爾昌「碑傳集補」逸民類,卷卅七。

(三)楊仁山居士別傳(簡稱「別傳」):張爾田撰,閔爾昌「碑傳集補」卷卅七。

(四)清代七百名人傳(簡稱「名人傳」):蔡冠洛編,世界書局。

(五)楊仁山居士傳(簡稱「歐傳」):歐陽漸撰,載在蘇淵雷所編之「學思文粹」中。

(六)先祖仁山公之生平:趙楊步偉撰,菩提樹月刊九十五期。

除此之外,其他有關楊氏生平的中、日、英文資料仍有很多,但是大抵都是從右列諸文所推演出來的。因此不再具錄。楊氏似乎並不太受史家重視,因為在清史稿、清史列傳內,均無傳。祗有在蕭一山「清代通史」中之「清代學者著述表」內有「楊文會」一欄。

楊文會(一八三七--一九一一),字仁山。安徽石埭人。其父樸菴公,與曾國藩為同年進士。楊氏自幼讀書能文,但不喜舉子業。生平好讀奇書。性任俠,熟習馳射擊刺之術。洪楊事起,楊氏年十七,隨家轉徙各地。後來曾襄助曾國藩辦理軍糧等務。

楊氏對工程事業頗為嫻熟,曾國藩、李鴻章「咸以國士目之」(事略),但楊氏淡於名利,又頗富民族思想,因此不願為官。「李文忠函聘辦工,辭不往」(事略),「曾文正密保不就」(歐傳)。後來,因為家計艱難,才服職於江寧籌防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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光緒二年,又受聘襄讚曾惠敏(紀澤),光緒四年,隨曾紀澤出使歐洲。光緒十二年又隨劉芝田出使英法。因此,西人Holmes Welch說他是第一個到過歐洲的中國佛教徒[1]。據楊氏的孫女趙楊步偉女士(趙元任夫人)回憶道:

「光緒四年,曾紀澤奉使歐洲,函聘先祖同往協理。……先祖條件,為只做事而不欲保舉任何官爵,因此先祖在英法時實權甚大,而名義上僅一參贊……巴黎鐵塔落成(一八八九)……先祖為代表特使赴法,並考查法國政治實業等等。」

「光緒十二年,劉芝田又出使英法,派人再三邀請隨往,到英後先祖專考查英國政治及工業各方面,頗悟歐西各國致富致強之根基,無非以實學為本。勸劉上種種條陳與滿清政府,但皆未得採用,復見世道人心每況愈下,遂不復在政治界中周旋。」[2]

楊氏思想極為新穎,曾經勸他在南京辦工程時的舊同事周玉山[3]興辦女學,並曾勸人禁止女子纏足。其孫女楊步偉自幼即天足,也是拜乃祖之賜。楊氏在隨劉芝田訪歐回國時,曾對西學與當時國事有所感嘆。據「事略」載:

「嘗語人曰:斯世競爭,無非學問,歐洲各國,政教工商,莫不有學,吾國倣效西法,不從切實處入手,乃徒襲其皮毛。方今上下相蒙,人各自私自利,欲興國其可得乎﹖」

可見楊氏對當時國事的瞭解,自有比當時一般士大夫高明之處。而民初中國佛教之能在僧制、教育上都有一番新氣象,這與楊氏思想的新穎,自有不可忽略的關係。

以楊氏的出身(父為進士),學養(擅工程),與受知於曾、李,又曾兩度隨朝廷官吏出使歐洲﹔這種背景,如果有意出仕,則要謀一中等官職是絕無問題的。然而他不但不熱中作官,而且對所擅的工程,也未曾多所施展。結果卻在光大佛教一事為世人所知。這種不尋常的事蹟,必有其所以致此的緣由,從他的傳記資料看,除了他天性中有與佛教思想相契的一面之外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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另外有兩點助緣也是很重要的:

其一、楊氏不喜為官,主因是民族意識濃厚,不願在滿人政府下做事。據楊步偉文所述,當楊氏協辦曾國藩軍務時,曾經向曾氏說道:「我們何必終日為異族犧牲﹖」據說當時曾國藩笑而不答。

其二、楊氏三歲即訂婚,他的未婚妻比他大六歲。訂婚後還未過門時,其妻生病出天花,容貌甚醜,而楊氏後來仍然娶她過門,並無怨言。其後,當楊氏移居杭州時,曾經邂逅一位頗為合意的杭州少女,想娶為「並妻」。但這事受到其母親、妻子的反對,她們祗答應楊氏納之為妾。楊氏不忍心以該杭州女為妾,此事遂告擱淺。據楊步偉謂:「經此一番打擊,先祖更覺世事無聊,終日在西湖邊散步。」

一天,楊氏偶然在杭州書肆見「大乘起信論」一書[4],閱讀之下,大為讚嘆,從此開始嗜讀佛書,開始其佛教生涯。這一轉機,遂為現代中國佛教奠定下復興的基礎。

楊氏晚年一意弘揚佛教。其思想、事業,將在下節詳述。氏死於宣統辛亥年的陰曆八月十七日,即武昌起義前數日。享年七十五。

三、楊仁山的佛學思想

楊氏逝世後,其一生撰述,於民國八年由金陵刻經處刊印成書,初木刻十冊,癸亥(十二)年北京臥佛寺補刻一冊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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共十一冊,廿二卷。臺灣文海出版社影印該全集,成「楊仁山居士遺書」二冊行世。其書計含「大宗地玄文本論略註」、「佛教初學課本」、「十宗略說」、「觀無量壽佛經略論」、「論語發隱」、「孟子發隱」、「陰符經發隱」、「道德經發隱」、「沖虛經發隱」、「南華經發隱」、「等不等觀雜錄」、「闡教編」共十二種。

如果用比較嚴格的尺度來衡量,楊氏的佛學與世學都不算太好。例如在世學方面,楊氏以為「陰符經」的義理確是出諸黃帝﹔對於今本「列子」,他也全不致疑。乾嘉求真考據的風氣,他似乎全然未受影響。而他以內學解釋論、孟等書,也頗多「非常可怪之論」。譬如:

論語:「子曰,吾有知乎哉,無知也。有鄙夫問於我,空空如也。我叩其兩端而竭焉。」

楊氏在其「論語發隱」裏以為「無知」就是佛教的「般若真空」。「兩端」是指「有無、一異、俱不俱、常無常等法」。他說:「論語一書,能見孔子全體大用者,唯此章耳。」

此外,在「孟子發隱」一書中,他解釋 「萬章曰,父母使舜完廩……。」一章,他說: 「瞽叟與象,均是大權菩薩,成全舜之盛德。」把孟子書中的瞽叟與象,一變而為「大權菩薩」,舜的盛德,倒反而是他們倆「成全」而來的。這種解釋之荒誕,大概不會是現代人所能接受的。

又據章太炎「祐漢微言」所載:

「楊仁山云今歐洲人服食起居,較之吾輩良好安適,殆將十倍。必其前生信佛,持名精勤、遠過吾輩,故受茲多祜。」

這種看法也是很難令常人心服的,難怪章太炎要評之為「此說仳陋甚矣。」

楊氏的佛學也並不精深。但是這點對他是不能苛責的。因為當時佛教式微已極,學問好的高僧大德頗為難覓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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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此楊氏研佛,缺乏大善知識的指引。而洪楊之亂以後,經典的鈎求不易。其時研佛的背景、環境,實遠不若今天的臺灣,因此,楊氏要成為一位精深的佛學家,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。這實在也是歷史上、任何啟蒙時代人物的一項難以避免的悲劇。儘管如此,楊氏的重要性仍然並未減低,因為楊氏之所以重要,是在他的事業,並不在他的學問。

有一點是必須特別聲明的,即這裏所說的「楊氏佛學不精深」,祇是指他未能像歷代大師之成一家之言,並不是說他對佛教全無見解。事實上,楊氏的佛教思想,對現代佛教仍有其直接或間接的影響。這點也是不能忽視的。但是遺憾的是,遍覽中外有關敘述楊氏的現代中國佛教史書,仍未見有人對楊氏的佛教思想加以介紹。因此之故,筆者願在這裏拈出楊氏佛教思想中的幾項重要特徵,並略加說明。

(一)尊崇「大乘起信論」:

楊氏的研佛,是從起信論開始的,這在略傳中已經提到過。而遍觀楊氏全部遺著,被他稱讚最多的佛書就是起信論。他對每一位初學者推薦佛典時,幾乎沒一次漏掉這書。該書也是他從發心學佛,到他逝世為止,所一直都極重視的論典。而且曾與英國教士李提摩太(Richard Timothy)將該書合譯成英文。其重視該書的程度,由此可見。

楊氏對起信論的讚語,在其文集「等不等觀雜錄」中記載最多,真可謂俯拾即是。茲摘錄數段,以見一斑:

「有馬鳴菩薩所作起信論,文僅一卷,字僅萬言,精微奧妙,貫徹群經,學者苟能熟讀深思,如法修行,從十信滿心,得六根清淨……與十方諸佛,無二無別也。」(「三身義」)

「大藏教典卷帙浩繁,求其簡要精深者,莫如起信論。」(「會刊古本起信論義記緣起」)

「僕建立馬鳴宗,以大乘起信論為本。」(「與李小芸書」)

「鄙人常以大乘起信論為師。」(「與鄭陶齋書」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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起信論是中國佛教史上頗受歡迎的佛典,再加上楊氏的大力鼓吹,更使該書成為清末民初佛教徒最流行的讀物之一。但是該書內容歷來也引起不少爭論。古來即有懷疑該書為偽書者。民國以後,楊氏的及門弟子歐陽漸(字竟無,江西宜黃人,為唯識法相學大師),覺得該書內容與法相系之義理相衝突,因此乃起而破斥該書。結果引起了佛教界一陣有關該論真偽的大論戰。固然歐陽漸是抱著「吾愛吾師,吾尤愛真理」的衞道態度去闢斥該書,但是如果楊氏不曾大力鼓吹該論,且該論在民初並不風行,則歐陽氏起而闢斥該書的可能性必然較少。這點從歐陽氏的「楊仁山居士傳」一文中也可看出端倪。在該傳中,歐陽氏居然用一大段文字力論起信論的弊害,而在次一段文字開頭,又說「仁山居士,學賢首,遵起信論」。可見他對其師的讚揚起信論是頗不以為然的。如果筆者這種設想沒錯,那麼民初這場起信論真偽的大論戰,可以說是楊氏所間接促成的,縱然楊氏的尊崇起信論不是促成這次論戰的主因,至少也是一種助緣。

(二)力倡淨土法門,闢斥日本真宗。

在義理上,楊氏特尊起信論﹔而在行持上,則專教人修習淨土唸佛法門。他晚年對淨土一宗推崇備至,其遺書中也處處可見這種趨向。他以為生當今世,即佛陀所謂的「末法時期」,眾生已不能像佛陀當世諸弟子一樣地當世證道。若要解脫輪迴,則勤修淨土,先求得不退轉之境,是最佳途徑。在「與廖廸心書」(遺書一○三一頁)中說:

「此時學佛法,不能求證道,若求證道,反遭魔障,但須專念彌陀,求生淨土,捨報之後,不受輪迴。」

又說:「如來設教,萬別千差,末法修行,難進易退,有一普度法門,速成不退,直趨佛果者,即念佛往生淨土法門也。」

他認為淨土一門,法門博大,並不限於鈍根之人始能修持。他說:

「淨土一門括盡一切法門,一切法門皆趨淨土一門,此是純雜無礙,利根上智所行之道也。」(「與李澹緣書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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遺書九九九頁)

但是一般人(尤其是知識分子)每以淨土法門屬於易行道,教理膚淺,而對之生起輕慢之心。楊氏在「代陳栖蓮答黃掇焦書一」中,自述他初學佛時,也曾輕視淨土而崇禪宗。 「直至用心既久,閱歷較深,始知舊日之非,翻然改悔。」又說 「淨土法門,非大乘根器不能領會。」而在其「觀無量壽佛經略論」中,也盛稱經該所說之淨土法義為 「至圓至頓、無上法門。」推崇若此,可謂無可復加。

由於對淨土法門的尊崇,楊氏乃自然而然地成為該宗的護法。當他知道另有一宗派藉淨土宗名傳教,而所說卻大違彌陀教義時,他立即起而訶斥之。這便是他與日本淨土真宗僧人的法義辯論,這也是有史以來,中日兩國佛徒的第一次法義之爭。

楊氏在南京設有「金陵刻經處」,為其弘法的大本營。當時有日本真宗僧人到南京建立本願寺,弘傳真宗教義。楊氏偶然取得該宗之「選擇念佛集」、「真宗教旨」等書閱讀,發覺該宗所說大違淨土經義,乃作「闡教芻言」一文加以批評,並寄給日本真宗僧人。因此而引起一陣中日佛徒的辯論,當時參與這次辯論的日僧有小粟栖、後藤葆真、龍舟等人。其事具載在楊氏「等不等觀雜錄」與「闡教篇」中。

楊氏認為真宗違背淨土宗義之處,主要可歸納成下列數點:

其一,真宗重視他力,完全忽視自力,只祖述龍樹菩薩的易行道,而掃除其難行道,這顯然與龍樹原意不合。

其二,阿彌陀佛之四十八願中,真宗只取第十八願「念佛往生」,而判第十九願之「來迎引接」為非佛本意,且以第十九願為邪定聚(聚者,類也),以第二十願為不定聚,這都是與佛陀本意不合的。因為生淨土之眾生,都入正定,絕不入其他諸定。

其三,真宗以為無量壽經等書所說的「三輩九品」不足貴,而「另立一往生之相,駕於九品之上,云往生即成佛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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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輩九品之說為淨土經典所立,為往生淨土之人依其業行而生之階級層次,經中有明文說明。但真宗居然連這種聖言量都加鄙斥,實在不能苟同。

其四, 「真宗判聖道為此土成佛之教。夫聖道為十方三世成佛之教,極樂世界亦在其內。……然在淨土得忍以後,度生願切者,必回入娑婆,或往他方世界行大悲利生。」(見「闡教篇」)因此,真宗判之為僅為此土成佛之教,自是大錯。

楊氏對於真宗之濫法,大有「是可忍,孰不可忍」的感覺,在「與日本後藤葆真書」中又說:

「釋迦如來,說法度生,流傳經教,普應群機。淨土真宗,斷章取義,直欲舉三藏教典而盡廢之,豈不孤負佛恩哉。」

然而,儘管楊氏如此苦口婆心,但真宗僧人仍然大加辯駁而不接受。這種結果自是必然的。因為真宗本就是一種「變調」了的淨土宗,該宗僧人尚且可以吃肉娶妻、不守僧戒,更何況其他﹖所以,辯論的結果是不了了之,也就不足為奇的了。

(三)彈訶禪宗末流,提倡唯識法相之學。

禪宗自唐朝之六祖慧能以後,宗風大振,於諸宗中,大有一枝獨秀之勢。但是元明以後,禪宗宗門也產生不少弊病,真參實悟者少,而冒充開悟者多。楊氏曾說:

「慨自江河日下,後後遜於前前。即有真參實悟者,已不能如古德之精純,何況杜撰禪和,於光影門頭,稍得佳境,即以宗師自命,認賊為子,自誤誤人。」(「十宗略說」)

他對當時禪門宗風也頗致不滿,曾說:

「禪門掃除文字,單提『念佛的是誰』一句話頭,以為成佛作祖之基,試問三藏聖教有是法乎﹖」(「佛學研究會小引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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)

此外,在其「答釋德高質疑十八問」(載在「等不等觀雜錄」中)一長信中,楊氏又詳列參禪者所易患之毛病,並提出補救辦法。他以為要除卻禪門之病,必須先通佛教教義,因此須研讀佛家經論。在對於起信論、楞嚴、唯識諸書研習通達後,再去閱讀禪宗語錄,始能處處有著落。

至於唯識法相之學,自從唐朝玄奘、窺基師弟光大斯學之後,唐中葉以來,唯識宗即告沒落。數百年來,真能認識斯學之價值者,可謂屈指可數。楊氏不拘拘於淨土、華嚴,他對唯識學也頗為推崇、提倡。曾說:

「……專心研究因明唯識二部……不至顢頇儱侗,走入外道而不自覺,實振興佛法之要門也。」(「楊仁山居士遺書九九八頁」)

他又以為唯識法相之學,能矯正禪門之病,以斯學「誠末法救弊之良藥也。參禪習教之士,苟研習此道而有得焉,自不至顢頇佛性、儱侗真如。」(「十宗略說」)

對唯識學的提倡,也是楊氏對現代中國佛教的大影響。歐陽漸「楊仁山居士傳」載:

「明末諸老,仗宗鏡研唯識,以故相宗八要諸多錯謬,居士(指楊仁山)得唯識述記而刊之,然後圭臬不遺,奘、基之研討有路。」

入民國後,歐陽漸之能光大法相唯識學,其思想淵源不能不說是受到楊氏的啟迪。至於民初唯識學之廣為學術界人士所樂道,溯本追源,楊氏自是功不可沒。

四、楊仁山的佛教事業、及其對現代中國佛教的影響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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楊氏一生的佛教事業,可說是以他的金陵刻經處為中心。同治年間,楊氏即開始與友人在南京籌劃刻印經典之事。在他隨曾紀澤赴歐(光緒四年)以前,已曾陸續刊刻不少佛書佛像。回國之後,仍不廢斯事。在隨劉芝田赴英回國以後,他漸摒除世事,一意學佛。光緒十六年,金陵刻經處正式成立[1]。從此,楊氏的佛教事業,乃大大地開展。今人蔡念生(運辰)先生說: 「楊居士的創立金陵刻經處,不僅是中國佛教盛衰的轉捩點,而且是中國佛教存亡的轉捩點。」[2]這段話所說確係事實,不算過譽。

茲分三大項,以勾勒出楊氏佛教事業之輪廓。

(一)佛教教育的革新

楊氏對當時佛教的腐敗、與佛徒之不學,頗有痛心疾首之概。這從下列所引之居士所撰文字即可窺知:

「近世以來,僧徒安於固陋,不學無術,為佛法入支那後,第一隳壞之時。」 (「般若波羅蜜多會演說一」)

「我國佛教,衰壞久矣。若不及時整頓,不但貽笑鄰邦,亦恐為本國權勢所奪。」(「支那佛教振興策一」)

對於整頓振興佛教的方法,他認為唯有提倡新式的佛教教育一途。他對佛教教育有一套頗詳細的計劃。具載在其「支那佛教振興策」等文中。他主張令全國寺院以寺產自費興辦學校,以提高僧眾的知識水準。他說:

「令通國僧道之有財產者,以其半開設學堂,分教內教外二班。外班以普通學為主,兼讀佛書……內班以學佛為本,兼習普通學。」(「支那佛教振興策一」)

楊氏又以為當時之僧徒,無論賢愚,概可得度牒﹔毫無學識仍能作方丈﹔這實在是佛教被常人鄙視的根由。因此,在提高僧尼學識水準方面,他提出下列對策:

其一,「由各省擇名勝大剎,開設釋氏學堂。經費由菴觀寺院田產提充。」

其二,課程仿照小學、中學、大學之例,分初、中、高三級,每級讀書三年。初級學成後,始准其受沙彌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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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級學成,始准受比丘戒,給牒。高級學成後,具有講經能力者,准其受菩薩戒,換牒。九年學成後,始有資格作方丈。(見「釋氏學堂內班課程芻議」)

楊氏除了提出上述計劃之外,他並且率先提倡。先後在金陵刻經處興辦「佛學研究會」與「祗洹精舍」兩組織。前者為居士界研究佛學的聚會。後者為訓練僧眾的學堂。「祗洹精舍」是近代中國第一所新式佛教教育的學堂,設於光緒卅四年。其課程除佛學之外,兼授國文、英文等世學。雖然不二年即以經費支絀、且無學生、而告停辦。但該精舍卻為現代僧教育指引出一個新方向。而且就讀其中的學生,後來大都對中國佛教有很大的影響力。民初,馳名中外的佛教運動領袖人物太虛大師,即為該學堂之一員。

(二)佛教經論的流通

佛書的流通刊佈,是楊氏最為人所樂道的功績。清季中國佛教典籍,自經過太平天國一役以後,幾告喪失殆盡。楊氏有鑒於此,乃獻其半生精力,專事弘通佛書。「金陵刻經處」的設立,顧名思義,即可知其用心所在。清末民初國內佛書的流通,楊氏作始之功,實在無人可與比擬。

楊氏在英國時,曾結識日本留英學生南條文雄。南條為明治時代日本佛學界的大學者,也是淨土真宗的僧人。楊氏與之締交,二人頗為莫逆(兩人對淨土宗的信仰雖不相同,但由於彼此從未討論過淨土教義,因此也不曾發生爭論)。因此楊氏大多託南條氏將中國所失傳、而在日本尚能覓致的佛書,寄到中國來。而由楊氏加以印刷發行。而日本在纂修卍字續藏經時,楊氏也在中國覓取日本所無的佛典,寄給日本修纂藏經之當局。據南條文雄回憶道:「明治二十四年以後,余與道友相議,所贈居士(指楊氏)和漢內典凡二百八十三部。而居士翻刻卻贈來者,殆及十餘部。如曇鸞、道綽、善導、窺基、智旭之書,亦在其中。」[3]

楊氏曾發願刊刻單行本藏經,在他所手訂的大藏輯要目錄內,共包含廿一種,四百六十部,三千二百二十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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據楊氏給南條的信,他曾如此說道:

「弟募刻全部藏經之舉,係與一僧名妙空者同發是願,至今十有三年,已成二千餘卷……預計刊完全藏之期,或在十年二十年,尚難懸定。蓋中華官憲中,信崇佛教者甚鮮,既不能得官給巨款,祗有集腋成裘之法,隨募隨刊。」[4]

從這封信中,楊氏流通佛書的苦心隱約可以窺見。雖然後來楊氏未能全部依計劃如願完成,但是其遺志由其弟子歐陽漸稟承而光大之,在民後佛學界更有一番輝煌的氣象。

楊氏又曾與英國傳教士李提摩太,在上海將「大乘起信論」合譯成英文。楊氏講解該論義理,而由李提摩太譯之為英文。該書書成後,識者頗覺該英譯本有「援佛入耶」之嫌,據云這是由於李提摩太擅「以私見穿鑿」之故,該事頗令楊氏不悅。因此後來有西人請他同譯楞嚴等經,都被他堅辭謝絕。[5]

(三)培育佛教人材,造成學佛研佛之風氣。

楊氏的金陵刻經處,及其所附設的佛學研究會與祗洹精舍,是清朝光、宣時代國內的佛學重心,因此,很自然的,也就成為佛教界人材薈萃之地。據太虛大師所記:

「參與祗洹精舍諸緇素,若歐陽漸、梅光羲、釋仁山、智光等,多為現今佛教中重要分子,而筆者(指太虛)亦其中之一人也。」[6]

參與戊戌變法的譚嗣同,在他到南京為候補知府時,也曾問學於楊氏。譚氏「上歐陽瓣疆書」說:

「本地(指金陵)知名士,曾往拜之,以求學問中之益。……。有流寓楊文會者,佛學西學,海內有名,時相往還,差足自慰。」

歐陽漸「楊仁山居士傳」謂: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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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唯居士之規模弘廣,故門下多材,譚嗣同善華嚴,桂伯華善密宗,黎端甫善三論。而唯識法相之學有章太炎、孫少候、梅擷芸、李證剛、蒯若木、歐陽漸等,亦云夥矣。」[7]

除此之外,楊氏友人之知名者,又有沈曾植、夏曾佑、鄭觀應、周玉山等人。從他這些學生、友人的陣容上看,稍諳現代中國佛教大勢的人,大概可以看出楊氏與現代中國佛教,是如何地息息相關了。例如太虛,是民後佛教改革運動的領袖人物。歐陽漸是玄奘、窺基以後,復興唯識學的大師。此二人及其門下是民國佛教界的兩大主流。其他如章太炎、桂伯華、梅擷芸、李證剛、釋仁山、智光等人,也都是現代中國佛教界或佛學界的著名人物。

由此可見,楊氏是中國佛教復興的催生者。誠如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的Holmes Welch所說:

「一個通常被稱為中國佛教復興之父的人,就是楊文會(仁山)先生。」[8]

[1] 道端良秀﹕「中國佛教史」二六三頁。

[2] 同上。

[3] 太虛大師全書第四冊九一三頁。

[4] 「賊情彙纂」卷十二雜載。

[5] 此處所引張氏「勸學篇」諸句,見文海出版社「勸 學篇」九十五頁。

[6] 譚嗣同全集四二八頁:「思緯壹壹臺短書--報見元徵」。

[1] Holmes Welch. “The Buddhist Revival in Modern China”,Chap.1.

[2] 趙楊步偉:「先祖仁山公之生平」,菩提樹月刊 九十五期。此下所引之楊步偉語,皆出自此文。

[3] 周玉山,名馥,曾任兩廣總督等職。

[4] 「事略」、「歐傳」都說是「於皖省書肆中得之」,楊步偉不以為然。此處從楊步偉文。

[1] 據「中國佛教簡明年表」,考正出版社。

[2] 菩提樹九十五期,「楊仁山居士入寂五十週年紀念」。

[3] 日本卍字續藏經南條文雄序。

[4] 同上。南條文雄序文中所引。

[5] 「楊仁山居士遺書」中楊氏「與日本南條文雄書十二」之編者小識。

[6] 太虛大師全書第五十七冊「三十年來之中國佛教」。

[7] 從章太炎、譚嗣同的文集看,他們祗視楊仁山為前輩,並未視之為師。

[8] Holmes Welch,“The Buddhist Revival in Moden China”,Chapter.1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