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佛學研究第06期 (p235-261): (民國91年),臺北:中華佛學研究所,http://www.chibs.edu.tw
Chung-Hwa Buddhist Studies, No. 06, (2002)
Taipei: The Chung-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
ISSN: 1026-969X
儒、道、佛為中國三大哲學思想。東漢時期印度佛學傳入中國之後,經過與道儒互相吸收、排斥、融和的多層曲折的過程,終於重新創造出中國式佛教。中國 佛學和老莊道學的關係特為密切。可以說佛教的中國化乃指老莊化。所謂禪宗即地道中國化的佛教。因此慧能南宗禪和莊子在思想結構及主要概念上具有極其類似和 相通之處。但仍未免有分岐之處。就從存有論而言,莊子基本上肯定絕對本體之存在,即是本體無為;而慧能禪宗所謂「自性」即言自性空,亦即空性。此非言絕對 本體,而是說宇宙本來沒有本質,也沒有本體。莊子之無為和慧能禪之三無(無念、無住、無相),就在工夫論和理想境界上,也具有非常類似的關係,但是又有顯 然不同之處。嚴密來言,莊子無為之境界乃對境有所執著,此處反而更接近乎看心看境之北宗有相禪,而不同乎慧能無相禪;至慧能南禪所提出「無相」境界,即連 執境著相也都徹底打破了。此即慧能所謂「無相」。總言之,《莊子.內篇》中之修養工夫論和人生境界論,非常深入地、具體地影響到中國禪宗思想之成立。
關鍵詞:1.莊子 2.慧能 3.無為 4.三無 5.修養工夫論
關於老莊道家和中國禪宗之密切關係,印順法師曾說:「會昌以下的中國禪宗,是達摩禪的中國化,主要是老莊化、玄學化。慧能的簡易,直指當前一念本來解脫自在(「無住」),為達摩禪的中國化開闢了通路。完成這一傾向的,是洪州,特別是石頭門下。」[1] 禪宗的中國化,可說是以老莊化或玄學化為主要內容。至於莊子之無為論與慧能禪之三無論之關係,可謂二者確是具有非常相似之處,值得深入研究。莊子所言無為 工夫和境界論,即與慧能禪所說三無論(無念、無住、無相),在思惟模式和概念上,確是具有極為相通之處。但因莊、慧思想建立於不同哲學基礎上,故二者仍有 根本上的差異。
以下,就以修養工夫和境界論為主,主要探討莊子之無為和慧能所謂無念、無住、無相三無論,以澄清莊、慧二者之間相通相異在何處,加以顯示莊、慧各自所具獨特的思想體系。
首先看一看老子的修養境界論,再者進而深入研究莊子思想。老子所謂「無」一方面指本體之道,一方面指入道之修養工夫。蓋老子主要以「無為」來說修養工夫。老子云:
我無為而民自化,我好靜而民自正,我無事而民自富,我無欲而民自樸。[2] 為者敗之,執者失之,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,無執故無失。[3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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老子又言無欲工夫,即云:
五色令人目盲,五音令人耳聾,五味令人口爽,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,難得之貨令人行妨,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,故去彼取此。[6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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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為內在自我(the inner self),「目」說為外在自我。[7]其所謂內在自我指真我;外在自我則言假我。蔣錫昌在《老子校詁》即說:「『腹』者,無知無欲,雖外有可欲之境而亦不能見。……以『目』代表一種巧偽多欲,……『為腹』即為無欲之生活。」[8]可謂「為腹」乃指沒有人為之欲的生活。故聖人只求自然之欲而不取人為之欲。
老子之「無欲」否定外在物欲,此即是反對人為之欲,也就是拋棄有為之欲。老子說:
絕仁去義,民復孝慈[9] 失道而後德,失德而後仁,失仁而後義,失義而後禮。夫禮者忠信之薄,而亂之首。[10]
老子又言無知,他說:
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。[11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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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處所言「日益」和「日損」的對象,廣義而言,指凡出自人為之道者;若就狹義而言,乃指人為之知(即有為之知)。而且「為道」之「道」指天為之道,就是天
道或自然之道。即言追求天為之道則人為之知自然會一天天的減少。老子認為愈學人為的知識和經驗就愈遠離自然之道,故必須去之而達到全無世間知識的境界,即
是毫無人為或有為的境界。陳鼓應亦將之解釋為「老子要人走『為道』的路子,減損私欲妄見,返歸真純樸質」,[12]認為「為道」是追求自然之道,而「日損」的對象便為私欲妄見。以上所言老子的無知工夫,如同莊子即與慧能禪宗之無念法門非常類似。此詳見後。
至莊子,「無」或「忘」乃言至道的無為修養工夫。所謂莊子之「忘」,即從忘己、忘物而到忘適,亦即透過無己、無物工夫而到無竟的境界。莊子認為,人 之執物乃始自執己,因為人執著於有限的軀體和有成見、成心的假我,始能發展為執物。故莊子無為工夫的程序,乃從無己開始,經過無物而達到忘適或無竟的最高 理想境界。但在實際上,無己、無物及無竟三者為同時進行,因為忘己即牽涉到忘物,而到了忘己、忘物之境界,即進入到忘適之境界。再說,無為工夫雖以無己為 出發點,一旦著手實現無己工夫,有無物工夫隨即同時進行。因為有了自己,才能成立與他人或他物之間的分別關係,因此沒有了自己,自然就沒有他物。由此可 謂,無己和無物工夫乃同時進行而不可分離。
依莊子之說,無為之主要工夫乃無知、無欲以及無用。《莊子》一書分為內、外篇及雜篇,而莊之為莊即在內篇。[13]以下就以《莊子.內篇》為主,先看無己、無物之工夫,然後再探討無為的最高境界。《莊子.內篇》由無為概念來貫串乎整個體系,從中無為工夫與無為境界的思維方式和思想結構,亦為互相密切聯繫,一脈貫通。一言之,就是透過「吾喪我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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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工夫而達到「無己」之最高境界。
《莊子.內篇.養生主》云:
臣之所好者道也,進乎技矣。始臣之解牛之時,所見無非牛者,三年之後,未嘗見全牛也。方今之時,臣以神遇,而不以目視。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,批大郤,導大窾,因其固然,枝經肯綮之未嘗微礙,而況大軱乎。
《莊子.內篇.大宗師》云:
墮肢體,黜聰明,離形去知,同於大通。此謂坐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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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「坐忘」境界,即同「以應無窮」的「道樞」境界。此「大通」則言「無用而無不用」之「無不用」。陳鼓應即將「忘」釋為「達於安適狀態的心境」[14]可見莊子認為透過「忘」之修養工夫而達到「坐忘」之境界,而「無知」在「忘」工夫中即為最重要關鍵之一。
莊子所謂「去知」,並非對一切知全然否定,而是去除人知而充滿天知,終極目標即在完全回復天然之知。此即極似乎慧能無念法門。因為慧能無念法乃是「於念而不念」,非指不要有任何念頭或智慧,即是 「前念、今念、後念,念念相續」,只是使念頭無執無著,不染不雜。再說,慧能無念 無住法門,就是不要一切分別之知,而只要求不取不捨之般若之知。慧能所否定的分別之知或妄執之知,乃相當於莊子所言「人知」(註:本人將莊子之知分為人為 與天知);慧能所追求的不取不捨之般若之知則相當於莊子之「天知」(自然之知)。慧能三無法門,即對任何分別心或妄執心徹底排斥,惟追求不取不捨、無滯無 礙的認知、思惟活動「無有斷絕」的繼續下去。
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莊子云:
夫隨其成心而師之,誰獨且無師乎?……夫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適越而昔至也,是以無有為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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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對精神。故莊子為了消除成心,即提出「照之於天」的具體無知法門。
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云:
物無非彼,物無非是。自彼則不見,自是則知之。故曰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說也。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;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 故有儒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則莫若以明。 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。 官知止而神欲行,依乎天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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的工夫而達到「以明」的境界,即同通過「官知止」的工夫而至「依乎天理」的境界。莊子要人離棄人為之知,只依天道之知來觀照事物,此即「照之於天」、「依乎天理」、「休乎天鈞」、「莫若以明」一系列工夫之共通含義。
莊子又以「寓諸庸」解釋「以明」,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即說:
是故滑疑之耀,聖人之所啚也。為是不用而寓諸庸,此之謂以明。 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無物不然,無物不可。故為是舉莛與楹,厲與西施,恢詭憰怪,道通為一。其分也,成也;其成也,毀也。凡物無成與毀,復通為一。惟達者知通為一,為是不用而寓諸庸;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謂之道。[17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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解釋說:「莊子不從物的分、成、毀的分別、變化中來看物,而只從物之『用』的這一方面來看物,從『用』的這一方面來看物,則物各有其用,亦即各得其性,而各物一律歸於平等,這便謂之『寓諸庸』。」[18]言萬物各具其用,故應從萬物所各具之用處聽任萬物。這就是「以明」的實際內涵。
莊子所言滑疑乃指說是像非而說非又像是者,混淆同異。所謂「以明」乃將迷亂世人之智慧和言論拋棄而不用,只依天理聽任於各物的功用上。此亦即「寓諸庸」。由此得到使萬物「各有其用,各得其性」的結果,王先謙稱之為「兩行」。[19]
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開頭即云:
南郭子綦隱機而坐,仰天而噓,荅焉似喪其耦。……子綦曰:偃,不亦善乎,而問之也!今者吾喪我,汝知之乎?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,汝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! 彼是莫得其偶,謂之道樞。樞始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是亦一無窮,非亦一無窮也。故曰莫若以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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關於「莫若以明」,王先謙在《莊子集解》解釋說:「莫若以明者,言莫若即以本然之明照之。」[22]
「莫若以明」之「明」,意指未生成心是非之前的天知,是絕對根據,能包容一切相對,即不同於已生成心是非的人知,因為人知所發的是相對價值,並無定準。在
莊子看來,透過「以明」或「照之於天」之工夫而能達到「道樞」境界。「以明」與「照之於天」之工夫相同。如勞思光所言:「『照之於天』與『莫若以明』相
類。『明』就自覺之朗照言,排斥成見之封閉性。『天』則就超驗意義之主體言,排斥人為之條件性。」[23]又如陳鼓應則說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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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以明」工夫,乃:「是透過虛靜的工夫,去除成心,擴展開放的心靈,使心靈達到空明的境地,一如明鏡,可以如實地呈現外物的實況。」[24]
《莊子.內篇》整個思想,始終一貫地追求屬天道的天知天心,即是超越屬人為的一切是非、彼此、真偽、生死之對待概念和價值判斷的超越智慧、超越心。 此與佛教般若學所謂「不取不捨」的般若智慧、般若心極其類似。般若之智乃般若心,是指不取不捨的智慧,亦是指超乎世間之智,於一切萬法不執著又不脫離,只 顯現萬物之真相或實相。如般若經典《摩訶般若波羅蜜經》所云: 「於諸法中無取無捨,乃至涅槃亦無取無捨。」[25] 「般若波羅蜜是大珍寶,於法無所著無所取。」[26]而且禪宗所謂明心見性的「明心」工夫,亦與莊子所言「以明」 工夫非常類似。明心工夫乃是用殷若不取不捨之智來破除一切分別心,以顯見與佛無二的佛性。慧能《壇經》云: 「若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」(宗寶本《壇經.行由品》)。「識自本心」或「識本心」的具體工夫,即是去除一切相對性分別,無具任何對待性的差別。因此無善無惡、無是無非、無上無下、無大無小。即如《壇經》所云: 「心量廣大,猶如虛空,無有邊畔,亦無方圓大小,亦非青黃赤白,亦無上下長短,亦無瞋無喜,無是無非,無善無惡,無有頭尾」(宗寶本《壇經.般若品》)。
莊子也是極力強調要打破一切相對價值判斷、分別。莊子云:「彼出於是,是亦因彼。彼是方生之說也,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,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聖人不由,而照之於天。」[27]莊子所謂聖人不取任何相對分別,因為對待性分別隨著各自立場無窮變化。故聖人惟求「照之於天」,即「以明」而已。
二者雖如此相似,莊子之「以明」與禪宗佛學之「明心見性」卻有根本上的不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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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是莊子所言無是非、無真偽、無生死,乃是為了證明人心、人知、人道所見的一切價值判斷,皆屬於相對性認識和判斷,並沒有一定準則,毫無可靠性,因而必須
去除人知而完全依靠作為絕對價值、絕對精神的天道天知。一言之,莊子「以明」即完全否定相對價值而徹底追求絕對價值。至於慧能禪,也否定相對價值或分別。
但不僅如此,慧能又從根本上否認絕對價值的存在。此即慧能與莊子之間最大不同所在。因為慧能禪宗乃根據「本來無一物」的佛理,即一切萬法本無本質,萬法皆
是性空假有。故在作為假有的萬法裏面,根本不能存在任何真實的是或非、善或惡、生或死。惟是藉著般若不取不捨、無執無著之知覺悟萬法之真象為空性,此即明
心見性。簡言之,莊子透過「以明」工夫而照耀出真實存在天道的絕對精神,即所謂「照天」;慧能禪則通過「明心」工夫以顯見萬法本無本質的空性,此即「見
性」。
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云:
勞神明為一,而不知其同也,謂之朝三。何謂朝三?狙公賦芧,曰:朝三而暮四。眾狙皆怒。曰:然則朝四而暮三。眾狙皆悅。名實未虧而喜怒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聖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,是之謂兩行。
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又云
忘年忘義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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振於無竟,故寓諾無竟。
莊子所謂「無竟」之最高理想境界,即是一種不被任何人為的偏見、執著、欲望、智慧所拘,完全自由自在而一無所限的境界。此與南宗慧能禪所謂「無相」 之境界極為類似。「無竟」即透過無欲、無知、無我、無用等一系列「無為」修養工夫而達到的最高境界。換言之,通過「吾喪我」、「照之於天」、「以明」或 「休乎天鈞」之工夫而達到超越時空的「無竟」境界。以上皆以《莊子.內篇》為主,探討莊子所謂無為工夫及境界論。
莊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乃是「無竟」境界,即同於〈外篇.達生〉所云「忘適」境界。《莊子.外篇.達生》云:
忘是非,心之適也。不內變,不外從,事會之適也。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,忘適之適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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莊子的最高智慧與慧能禪所追求的般若「不取不捨」之知具有極其類似之處。而且慧能禪也是通過般若不取不捨、不執不著之智慧而達到「無念」、「無相」、「無住」的最高精神境界。如同莊子經過「不內變,不外從」的無拘無礙的智慧而至「忘適」、「無竟」的最高精神境界。
莊子所云「無竟」乃言先肯定無為之道的存在,而天地萬物即在無為之道的主宰之下享受無窮的自由,一無拘束,毫無執著。道本身帶有無限無止的屬性,故
能夠賦萬物無限自由。這乃是莊子所云「無竟」之真義。關於此,徐小躍在《禪與老莊》一書裏也曾言:「老莊的無物、忘物思想,不是那種絕對意義上的否定一
切,而是始終把絕對的本體和境界當成實存的對象,而忘情地加以執著的追求。」[31]
其說極為精確。在莊子思想系統裏,基本上存在著絕對本體和境界,天地萬物只是透過無為工夫而遊於無限無窮之道所予的無限境界。由此可謂,莊子「無竟」或
「忘適」,是指無為之道所賦予萬物的最高自由精神境界,既有本體又帶有所執的境界,是不能脫離或超過於道之外。此即不同於禪宗慧能所云「無本體無境界」之
「無相」概念。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云:
彼是方生之說也,雖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;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……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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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生因滅,因是因非。在莊子,所謂生死、是非、有無、大小、壽夭等一切相對,皆為道所統一。此即因絕對本體之道基於「無窮無止」的特性,才能夠包容世界的一切相對,即是消滅有和無之相對差別。
至佛教則力主宇宙世界虛幻不實,沒有本質,是否定真實的絕對本體的存在。中觀學派龍樹即說 「佛法不著有,不著無,有無亦不著,非有非無亦不著,不著亦不著。」(《大智度 論》)就是說世界無自性無本質,故現象世界乃虛假,即「空」。因而沒有自性的現象世界自為假有。此即所謂「性空假有」。此之「空」乃不真、非真義,是對有 無的雙重否定。所謂「不真」是指沒有真有,又是指沒有真無。再言之,中觀學派龍樹即以「空.假.中」解釋「空」,鳩摩羅什言「畢竟空」;而僧肇將鳩摩羅什 所傳的龍樹中觀學派的基本理論,概括為「不真空」說。僧肇即以「不真」釋「空」,「不真」即意味著「空」。就此而論有無,則無真有又無真無,有無歸於空。 三者主要解決「有無」問題,羅什和僧肇皆用老莊道學化的語言來傳揚佛教般若空義,故當時中土人事比較容易接受佛教空思想。
如此佛學所主張非有非無、非生非滅、非常非斷等,所有雙重否定的說法,皆根據於一切萬法皆空,現實世界為虛假不真。故虛幻世界根本不能存在著真實的 有和無、真正的生與滅。再說,不真不實之世界自不能有任何真實者,如真有真無、真生真滅、真是真非等。如此一來,從雙遣有無,非有非無而至「即有即無」。 而莊子所謂「即有即無」思想之成立,卻顯然不同於佛學。莊子乃根據無窮無止的本體特性,看破相對性有無而提出「即有即無」。莊子基本立論,即以肯定絕對本 體之存在為前提,由無窮無止之本體包容且統一相對有無,由此而言非有非無、即有即無。佛學則以否定現象世界之本質為基礎,主張世界不實不真,現實虛假世界 並不能存在真有或真無,故提出「即有即無」之說。由此可見莊子與佛學所云「即無即有」,在形式表面上頗為相似,但在實際內涵上大有不同。
慧能禪的基本思想,乃肯定人人都有佛性,人人皆可成佛。所謂成佛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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乃是體認和證悟內在吾人心中的佛性,此佛性乃「本來無一物」、「無一法可得」之空寂性,慧能謂之「自性」。佛性乃在人之自心中,只要覺悟到自心中的佛性,即是見性成佛。此時佛性即指慧能所謂「自性」。
慧能所謂「自性」義,具有獨特的涵義,與一般之說法大不相同。因而諸家對慧能自性義,說法紛紜,實難確定其涵義。般若空論所謂「一切萬法無自性」中 之自性,與慧能之「自性」義是否同一?斷言之,般若空論所云「一切萬法無自性」,如同慧能《壇經》所言「本來無一物」或「無一法可得」之涵義,三句皆說明 空寂性、空性;此空寂性始為慧能之「自性」義。可謂般若空論所用「自性」一詞即不同於慧能所言「自性」義。而且在慧能禪思想系統裏,「自性」與「自心」亦 非一者,兩者之間確是有區別。但是,已往佛學研究多偏重於自心自性不二義,至於二者不一之方面則幾乎不論。以下就依據慧能《壇經》稍微探討自性與自心之涵 義以及二者關係。
宗寶本《壇經.行由品》云:
為說《金剛經》,至應無所住而生其心,惠能言下大悟一切萬法不離自性。遂啟祖言:何其自性本自清淨!何其自性本不生滅!何
其自性本自具足!何其自性本無動搖!何其自性能生萬法!祖知悟本性,謂惠能曰,不識本心,學法無益。若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即名大夫、天人師、佛。(《大正
藏》冊 48,頁 349 上)
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25 云:
性含具萬法是大,萬法盡是自性。見一切人及非人,惡之與善,惡法善法,盡皆不捨,不可染著,由如虛空,名之為大。[34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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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寶本《壇經.付囑品》云:
識自本心,見自本性,無動無靜,無生無滅,無去無來,無是無非,無住無往。(《大正藏》冊48,頁362上)
宗寶本《壇經.付囑品》云:
我心自有佛,自佛是真佛;自若無佛心,何處求真佛?(《大正藏》冊48,頁362上) 真如自性是真佛,……若能心中自見真,有真即是成佛因,不見自性外覓佛,起心總是大痴人。(《大正藏》冊 48,頁 362 上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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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即言眾生之心即自心,自具有佛性。換言之,佛性(即自性)就在自心之中。故成佛不要向外求,該向自心尋覓。若在人之自心中不能體悟佛性,而向外求佛則得不成。此即所謂「自見本心,自成佛道」之義。
宗寶本《壇經.懺悔品》云:
諸法在自性中,如天常清,日月常明。為浮雲蓋覆,上明下暗。忽遇風吹雲散,上下俱明,萬象皆現。世人性常浮游,如彼天雲。
善知識!智如日,慧如月。智慧常明。於外著境,被妄念浮雲蓋覆,自性不得明朗。若遇善知識,開真正法,自除迷妄,內外明徹,於自性中萬法皆現。見性之人亦
復如是。此名清淨法身佛。(《大正藏》冊 48,頁 354 中)
宗寶本《壇經.疑問品》云:
心是地,性是王。王居心地上。性在王在,性去王無。性在,身心存;性去,身心壞。佛向性中作,莫向身外求。自性迷,即是眾生,自性覺,即是佛。(《大正藏》冊 48,頁 352 中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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必須通過沒有任何住著之般若自心才能呈現。有了此般若自心呈現,「本來無一物」的空寂自性始能如如地呈現。總言之,慧能所謂性與心,即自性與自心,二者各
自有不同之角色及涵義,彼此之分別甚明顯,所謂自心乃如如智,是體現那空寂自性者;而自性即如如境,唯有經過般若自心之照見始能顯示出其空寂面貌。
以下,再來看一下中國禪宗所謂無念、無住、無相之三無論。中國佛教基本上肯定人人皆具佛性,人人皆可成佛,但此非言眾生在現實中必能成佛。成佛對眾
生而言,是一種超越的自我實現和價值創造。而眾生之成佛與否取決於人之自覺與實踐。眾生必須以自由實踐工夫充分顯現自己內在佛性,始可成佛。中國禪宗慧能
乃根據般若不取不捨之智,提出無住、無相、無念之三大實踐法門。禪宗慧能曾說明三無法門之內涵,如:
無相者,於相而離相;無念者,於念而不念;無住者,為人本性,念念不住,……若一念斷絕,法身即離色身。[35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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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即慧能無念法門之真義。故慧能曾說「迷人於境上有念,念上便起邪見,一切塵勞妄念,從此而生」。此之邪見乃指執著或分別心,於境上有執著或差別心則為妄念。
至於無住,乃言「念念不住」。慧能即說:
念念時中,於一切法上無住,一念若住,念念即住,名繫縛。於一切上,念念不住,即無縛也。此是以無住為本。[37]
最後,再看一下慧能所謂無相說。慧能一言說明無相義,即是 「離一切相,是無相」。[38] 所謂相乃指現象世界中千差萬別之事物、差別法,有善惡、是非、大小、長短等差別,故謂之相。重要的是,無相者絕非要求人不認識善惡、是非、大小等,而是說 見色聞聲、覺觸、知法,只要不被萬境所染即可。就於一切萬象、萬境之分辨當中不取不捨,不染不著,此即慧能無相之真實內涵。此無相法門之最重要關鍵在何 處,就是慧能強調無相乃必離開任何一切相,連法相或境相也要離開,因此慧能南宗禪反對看心看淨之神秀「有相禪」。北宗神秀《觀心論》即云:
夫念佛者,當須正念。了義為正,不了義即為邪。正念必得往生淨國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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邪念云何達彼?佛者覺也,所謂覺察心源,勿令起惡。念者,憶也,謂堅持戒行,不忘精懃。了如來義,名為正念。(《大正藏》冊 85,頁 1273)
在神秀北宗禪看來,念佛者乃言「覺察心源,勿令起惡」。此即神秀所提出的觀心法門。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6 所記神秀偈又云:身是菩堤樹,心如明鏡臺,時時勤拂拭,莫使有塵埃。(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6,頁 12)
在神秀看來,心為時時覺察而擦拭之對象,是仍執於心境、心相。關於此,慧能極力反對神秀觀心看淨說,故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8 慧能偈如此云:菩提本無樹,明鏡亦非臺,佛性常清淨,何處有塵埃。(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8,頁 16)
慧能又云:若言看心,心元是妄,妄如幻故,無所看也。若言看淨,人性本淨,為妄念故,蓋覆真如,離妄念,本性淨。……淨無形相,卻立淨相,言是功夫,作此見者,障自本性,卻被淨縛。[39]
此之看心看淨乃指北宗神秀禪。依慧能,「本性淨……淨無形相」,看淨則為淨相所繫,而心本是清淨如虛空,無所 能看又無所能執,看心則為心境所拘。所謂看者,乃執著法相或境相,損自本性。南宗慧能禪思想即追求無相之最高境界,故極力反對北宗神秀所主張看心看淨之有 相禪。由此可謂,就從整個佛教禪宗哲學和莊子學的思想內容而言,則南宗慧能禪和莊子學思想的關係最為相似,禪宗慧能所謂無相,乃言於一切境上不染不雜,敦煌本《壇經》即將無相解釋為 「外離一切相是無相。但能離相,性體清淨。」「於一切境上不染,名為無念。」[40]禪宗慧能所謂無相、無念及無住,三者具有非常密切的關係,三無法門同時進行,乃言為了達到無念境界,必須通過無相之工夫,反之,要做好無相之工夫,亦必須達到無念境界。故楊惠南在《惠能》一書裏即將無念與無相二者稱為「一體的兩面」。[41]
總言之,老子積極追求無為、無欲、無執、無知等,認為通過「無」這一系列之工夫能達到無這個最高境界,乃如老子所說「復歸於嬰兒」(《老子》第
28
章)之境界。老子確實努力執無為而破有為。老子執無在外表上頗似乎佛教之執空,但佛教般若連執空也破除而提出空空境界;而老子則仍止於執無境界。至莊子繼
老子之無而進一步提出「無竟」或「忘適」境界,是言打破一切人為境界,而處於自然無為之道所設的無窮無限的境界,其中確是存在著境界。可見莊子之無為境界
與南宗無相禪或北宗有相禪,雖然具有極似之處,仍有分歧之處。南禪無相和北禪有相即以否定絕對本體存在為大前提,僅在有無執著境界上顯示出差別而已。但莊
子則基本上肯定絕對本體之道。而且在無為境界論上對境有所執著,此處則反而更接近看心看境之北宗有相禪。莊子所追求的終極目標,又是最高理想境界,即無為
境界,亦即「天地與我竝生,
p. 259
而萬物與我為一」的境界。此乃必須經過無己、無物的一系列過程,始至無竟之最高境界。而所謂無、齊、忘皆指同一屬性的無為工夫,三者同時並行,相成而不可
分。此亦即相應於禪宗慧能之無念、無住、無相法門三者同時進行而不離之密切關係。如此,莊、禪二者在工夫論和境界上具有非常密切的關係,進而可以說《莊
子.內篇》中之修養工夫論和人生境界論,相當深入地、具體地影響到中國禪宗思想之成立。故而李澤厚在《中國古代思想史論》中云:
《莊子.內篇》中的思想,對後來中國佛教禪宗的產生有關係……。以莊、禪為代表,追求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的本體論哲學,構成了中國思想發展中的另一個重要方面。[42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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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 見印順《中國禪宗史》,臺灣:正聞出版社,1992 年,頁 8。
[2] 《老子》第 57 章。本文採用陳鼓應《老子今註今譯》,臺灣:商務印書館,1998 年版。
[3] 《老子》第 64 章。
[4] 勞思光《新編中國哲學史》(一),臺灣:三民書局,1986 年,頁 241。
[5] 參見《新編中國哲學史》(一),頁 241~248。
[6] 《老子》第 12 章。
[7] 見林語堂譯註 The Wisdom of Laotse, p. 90. 引自《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》,頁 94。
[8] 蔣錫昌《老子校詁》,成都古籍書店,1998 年,頁 67。
[9] 《老子》第 19 章。
[10] 《老子》第 38 章。
[11] 《老子》第 48 章。
[12] 見陳鼓應《老子今註今譯及評介》,頁 233。
[13] 王夫之《莊子解》云:「外篇非莊子之書,……內篇雖與老子相近而別為一宗,以脫卸其矯激權詐之失。外篇則但為老子作訓詁,而 不能探化理於元微。」《無求備齋莊子集成初編》19,《莊子解》卷 8,臺北:藝文印書館,1972 年,頁 195~196。
[14] 陳鼓應《莊子今註今譯》(上),頁 217。
[15] 歷代註釋家將「夫隨其成心」之「成心」釋為「本有之真心」(明釋德清),「天然自成之心」(近人蔣錫昌),「成心之中有妙道存焉」(清宣穎),皆是誤解 者。此處「成心」非言自然之道所賦人之自然真心,而指出於自我中心的人為心。參見陳鼓應《莊子今註今譯》(上),頁 56~57。
[16] 唐君毅《中國哲學原論》第 8 章「原辯與默」,臺灣:學生書局,頁 238。
[17] 「庸也者,用也;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;適得而幾矣。」嚴靈峰《道家四子新編》頁 536 云:「疑此數句,原係前人為用字作注,而混入正文者。」此說頗具妥當之處。
[18] 見徐復觀《中國人性論史》,臺灣:商務印書館,1987 年,頁 402。
[19] 見王先謙《莊子集解》,上海書店,1987 年,頁 11。
[20] 引自陳鼓應《莊子今註今譯》(上),臺灣:商務印書館,頁 64。
[21] 陳鼓應《莊子今註今譯》將「道樞」釋為「世界的實況、事物的本然」,陳氏之解釋似乎以佛解莊,借用佛教所謂萬法之實相、世界本來面目之涵義去解釋莊子之「道樞」,此則尚待商榷。參見同書(上),頁 64,臺灣:商務印書館。
[22] 見王先謙《莊子集解》,1987 年,上海書店,頁 9。
[23] 見勞思光《新編中國哲學史》(一),三民書局,1986 年,頁 270。
[24] 見陳鼓應《老莊新論》,上海:上海古籍出版社,1997 年,頁 136。
[25] 《大正藏》冊 8,頁 537下。
[26] 《大正藏》冊 8,頁 553上。
[27] 《莊子.內篇.齊物論》。
[28] 見徐復觀《中國人性論史》,臺灣:商務印書館,1987 年,頁 402。
[29] 見王先謙《莊子集解》,上海書店, 1987 年,頁 1l。
[30] 參見陳鼓應《莊子今註今譯》(上),臺灣:商務印書館,頁 97。
[31] 見徐小躍《禪與老莊》,杭州:浙江人民出版社,1993 年,頁 218。
[32] 張默生《莊子新釋》,濟南:齊魯書社,1996 年,頁 105。
[33] 見王先謙《莊子集解》,上海書店,1987 年,頁 9。
[34] 敦煌本《壇經》,本論文即採用郭朋《壇經校釋》本,臺灣:問津出版社,1987 年,頁 50。
[35] 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17,頁 31~32。
[36] 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17,頁 32。
[37] 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17,頁 32。
[38] 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17,頁 32。
[39] 敦煌本《壇經》第 18,頁 36。
[40] 《大正藏》冊 48,頁 338 下。
[41] 見楊惠男《惠能》,臺灣:東大圖書公司,1993 年,頁 87。
[42] 李澤厚《中國古代思想史論》,人民出版社,1986 年,頁 178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