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佛學學報第01期 (p281-293): (民國76年),臺北:中華佛學研究所,http://www.chibs.edu.tw
Chung-Hwa Buddhist Journal, No. 01, (1987)
Taipei: The Chung-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
ISSN: 1017─7132
鄧克銘
中華佛學研究所
大慧宗杲是中國禪宗史上第一個大力提倡參話頭的人。大慧觀察北宋末、南宋初之禪風,批評道:
「今時學道人,不問僧俗,皆有二種大病,一種多學言句,於言句中作奇特想。一種不能見月亡指,於言句悟入。」另有一種「默照邪禪」,只教人靜坐稱之為默照而不求妙悟,這類禪師是
「教中謂之謗大般若,斷佛慧命人,千佛出世,不通懺悔」。大慧對多學言句和靜坐默照都不表贊同,處處批駁。大慧認為參話頭才是最佳參禪途徑,所謂
「千疑萬疑,只是一疑。話頭上疑破,則千疑萬疑一時破,話頭不破,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。若棄了話頭,卻去別文字上起疑、經教上起疑、古人公案上起疑、日用塵勞中起疑,皆是邪魔眷屬。」大慧教人參趙州狗子無佛性之無字話頭,
「只這一(無)字,便是斷生死路頭底刀子也。妄念起時,但舉個無字,舉來舉去,驀地絕消息,便是歸家穩坐處也。」為避免落入默照的窠臼,和禪宗大量的語言文字海中,參無字話頭給人一個新的方向,和有效的入道途徑。若不能參無字話頭,則用力多而易入歧途,大慧自信其參話頭
「得力處乃是省力處,省力處乃得力處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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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世如參「萬法歸一,一歸何處」、「念佛是誰」係由大慧之禪法中發展而成,其方法對中國宋朝以後禪宗之發展有鉅大之影響。
活躍在北宋、南宋之際的大慧宗杲禪師,是一位歷經淬鍊,氣勢磅礡的傑出人物。不僅在禪法上有卓越的成就,對當時之知識分子,亦起了一番振聾啟瞶的震撼。大慧禪師身逢北宋南渡之國難,又遭被毀衣牒,配居湖南衡陽之厄運,然其堅強的信念和不懈的鬥志,在日漸衰頹的禪門中,激起了如旭陽東昇的新氣象。觀其自述: 「予雖學佛者,然忠君愛國之心,與忠義士大夫等,但力所不能,而無運往矣!喜正惡邪之志,與生俱生。永嘉所謂假使鐵輪頂上旋,定慧圓明終不失,予雖不敏,敢直信不疑!」[1],這種氣度和自信,雖歷千年,於今觀之,如在目前,誠然是一令人敬仰的禪師,本文即欲探究大慧禪師在禪法面臨困境時,如何開創新機運,期有助於今日。
在探究大慧禪法之特色前,對其時代背景和禪門本身,必須有一概要的了解。
約而言之,從六祖慧能立下「無念為宗、無相為體、無住為本」以來,經南嶽、青原兩大師,至馬祖、石頭諸大師之努力弘化,禪宗就像一位天才畫家筆下的新世界,隨意一抹,都有不可言宣的新意;簡單兩筆,都是淋漓盡致的創意。活力充沛的禪師們,薪盡火傳地留下令人景仰的典範。然而隨著大唐的沒落,禪宗亦面臨生機不再的命運。從清涼文益(八八五—九五八,唐末至後周年間)的「宗門十規論」中,可以看出當時禪門之弊病有十項之多[2]不分溈仰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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雲門、曹洞、臨濟,這些弊病蔓延在各宗派間,清涼文益於痛陳十病後,發出
「像季之時,魔強法弱,假如來之法服,盜國王之恩威;口談解脫之因,心弄鬼神之事;既無愧恥,寧避罪僭。今乃歷敘此徒,須警來者」[3]的嚴重警告。總之,禪的弊病是因欠缺創造力,因循苟且累積而成。早期禪師們在山野水邊,奮其赤手搏虎的勇氣,對無始來的無明習氣,展開生死立判的戰鬥。擺在禪師眼前的只有解脫或輪迴。若無生死以之的態度,只有入驢胎馬腹的命運。然而這些精神,似乎在光陰之流中被沖淡了,參禪學道不再是一種生命的挑戰,無怪乎有大見識的文益要發出如此沈重的呼籲。
再者,法無強弱,因人不同,五家之分,亦不過祖師們之個人氣力和創造性而異。若拾人牙慧,專務師說,則只有徒增門戶之貢高我慢,文益稱此病為「黨護門風,不通議論」。禪若非有所得,而從自己胸襟中一一流出,則捏拳豎拂,談心說性,都不干自己生死大事。有僧問五祖法演禪師(不詳—一一○四) 「如何是臨濟下事?師云:五逆聞雷。學云:如何是雲門下事?師云﹕紅旗閃鑠。學云:如何是曹洞下事?師云:馳書不到家。學云:如何是溈仰下事?師云:斷碑橫古路。僧禮,師云:何不問法眼下事?學云:留與和尚。師云:巡人犯夜。乃云:會即事同一家,不會則萬別千差。」[4]其弟子圓悟克勤禪師亦謂: 「自曹溪散席以來,數百年間列剎相望,各各握靈蛇珠,人人抱荊山璧,有照有用有權有實,提振向上宗風,傳持正法眼藏,要且百川異流,同歸大海,千種百匝無出一源。」[5]。在第一流之法演、圓悟禪師眼中,五家之分,不過教人手段,若達真際,豈有二途?指月錄載大慧禪師 「嘗疑五家宗派,元初只是一個達磨,甚麼有許多門庭?」又 「過郢州大陽,見元首座、洞山微和尚、聖首座,師週旋於三公會下甚多,盡得曹洞宗旨。見其授受之際,必臂香以表不妄付。師念曰:禪有傳授,豈佛祖自證自悟之法?棄之,遍歷諸方。」[6]由此可看出五家說法在北宋時,已極普遍,若非穎悟之士,自挺於時倫之外,只有依樣畫葫蘆,迷糊於五家宗旨而忘卻自家重要事。
禪從慧能「心平何勞持戒,行直何用修禪」以下,就給人一新耳目之感,牛行虎視的馬祖道一奮其獅虎般的威力,泉湧般的智慧,將慧能播下之禪法的種子,栽培灌溉而得在中土開花結果。其後諸祖師之學禪開悟弘揚,都在一種最深刻的教育中鍛鍊出來,禪的生命在大禪師的生命過程中,可以得到最佳的說明。甚至除了直接面對禪師的生命過程,我們很難再用其他方法,恰當地了解什麼是禪。然而,這些活生生的證悟過程,在語言文字的大量流傳中,逐漸失去了個別、具體的生命衝力。有人借用他人開悟的文字,作為自己的開悟;有人將他人的開悟,當作一種幻境來欣賞,而不知自己該如何開悟。大慧曾剴切地指出: 「今時學道人,不問僧俗,皆有二種大病。一種多學言句,於言句中作奇特想。一種不能見月亡指,於言句悟入。」[7],禪若不作為一種生命的挑戰,則言句均將失去光采,成為自欺欺人的把戲。不幸的是,在大慧的時代裏,學禪者正步入這種險境。碧巖錄一書三教老人序中(元大德八年,一○三四)謂大慧曾焚棄其師圓悟克勤所述之碧巖集[8] ,惟碧巖錄仍續流傳,此亦為時勢所趨[9] 。大慧本人於屏居衡陽時,亦取古德機語加以拈提,編為「正法眼藏」三卷。惟是書,大慧自謂: 「不分門類,不問雲門、臨濟、曹洞、溈仰、法眼宗,但有正知正見可以令人悟入者皆收之。」[10]則有其特殊立場。與大慧同時之天童正覺亦有「頌古」之作[11]。總之,一方面由於參禪成風,大僧團中,禪眾事實上無法與大禪師起居相共,一般在家居士,更無此可能。另一方面,由於祖師語錄之增加,類似判教之工作,事實上也需要加以整理說明,以維繫宗風。因此,文字之普遍應用,竟成為「不立文字」之禪門裏一特殊現象。
更有甚者,從不識字之六祖開始,早期禪師們均在山邊林下或獨自修行,或聚眾勞動自養,只要機緣巧合,露柱、爐火、鋤地均可作為悟道之接引手段。縱使使用語言文字,也是一般生活用語,樸質無華。然至唐末,在禪師的「頌古」中,可以見到如文學般用字典雅的詩偈了。大禪師住在敕住的名山首剎中,和朝庭中的名公鉅卿往還,給一向山野叢林中的禪,變成帶有富貴氣息的禪,這種轉變確是一值得注意的蛻變。
大慧對當時禪風之觀察如下: 「近年以來,禪有多途,或以一問一答,末後多一句為禪者。或以古人入道因緣,聚頭商榷云:這裏是虛,那裏是實;這語玄,那語妙;或代或別,如禪者。或以眼見耳聞和會,在三界唯心,萬法唯識上,為禪者。或以無言無說,坐在黑山下鬼窟裏,閉眉合眼,謂之威音那畔父母未生時消息,亦謂之默而常照為禪者。」[12]這四種禪均非正途,第四種禪,大慧稱之為「邪禪」、「默照禪」, 「以其教人十二時中,是事莫管,休去歇去,不得做聲,恐落今時。往往士大夫為聰明利根所使者,多是厭惡鬧處,乍被邪師輩指令靜坐,卻見省力,便以為是,更不求妙悟,只以默照為極則。」[13],此種默照禪只教人什麼事都不管,只管靜坐,大慧深不以為然。若謂此則是禪,則真是 「教中謂之謗大般若,斷佛慧命人,千佛出世,不通懺悔。」[14],因為靜坐只是一方便,若執方便為究竟,使人誤以如此便是禪法,便是佛法,則使人永遠不能親見真正的禪法、佛法,大慧對此種自詡默而常照的邪見,深惡痛絕,處處毫不留情地批駁。另外, 「近日叢林,以古人奇言妙語問答,為差別因緣狐媚學者,殊不本其實。」[15]則可概括說明前三種禪。大慧並不反對靜坐,也不反對看祖師語錄[16] ,然而必須清清楚楚地認識這些是方便法門、應病之藥。蓋「禪不在靜處,不在鬧處,不在思量分別處,不在日用應緣處。然雖如是,第一不得捨卻靜處、鬧處、日用應緣處、思量分別處,忽然眼開,都是自家屋裏事。」[17],禪不就是靜坐、言句,但靜坐、言句都是通向禪的門徑。大慧乾脆地說道: 「禪乃般若之異名」[18],禪不壞世間相而求實相,一切有為法,一切人為造作的工具,都無法親切地說明什麼是禪,只有自己親自去體會。若能徹證,則說理說事,說邪說正,都是多餘。其情形就如大慧自述的 「從來無實法與人,直是據款結案,將平生悟得底開口見膽,明白直說與人。」[19]
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大慧對禪之強韌的活力和高度的自信。「五燈會元」載大慧往雲居省覲圓悟禪師,圓悟請為第一座, 「時會中多龍象,以圓悟久虛座,元俟師之來,頗有不平之心。及冬至,秉拂昭覺元禪師出問眾云:眉間掛劍時如何?師曰:血濺梵天。圓悟於座下以手約云:住!住!問得極好,答得更奇。元乃歸眾,叢林由是改觀。」[20],在這種情況下,簡短的四個字,斬釘截鐵地從大慧胸中迸裂出來,是何等的自信,使圓悟為之讚歎!大慧就是這樣充滿信心地,為續佛慧命孜孜不倦,所謂 「山野平昔有大誓願,寧以此身代一切眾生受地獄苦,終不以此口將佛法以為人情,瞎一切人眼!」[21]這是何等胸襟,何等氣勢!無窮的生命力,貫穿大慧的一生,年六十二歲配居衡陽時曾自讚曰:「身著維摩裳,頭裹龐公帽,資質似柔和,心中實躁暴,開口便罵人,不分清白皂,編管在衡陽,莫非口業報,永世不放還,方始合天道。」[22],堅強的意志,表露在字裏行間。若無此信心和意志,在老大的禪門中不可能創出新氣象來。「趙州狗子無佛性」這話頭,也不會如此輕易地成為入道的法門。大慧對此話頭,抱有絕對的信心,所謂 「千疑萬疑,只是一疑。話頭上疑破,則千疑萬疑一時破,話頭不破,則且就上面與之廝崖,若棄了話頭,卻去別文字上起疑、經教上起疑、古人公案上起疑、日用塵勞中起疑,皆是邪魔眷屬。……又方寸若鬧,但只舉狗子無佛性話,佛語祖語諸方老宿語,千差萬別。若透得個無字,一時透過,不著問人。若一向問人,佛語又如何,祖語又如何,諸方老宿語又如何,永劫無有悟時也!」[23]這是大慧對禪修的深刻體認。的確,在大慧的眼中,多少人盲目馳求於外,雖想開悟,但荒不擇路,用盡心力卻無濟於事。大慧指出了一條新方向,這種禪 「不是如來禪、不是祖師禪、不是心性禪、不是默照禪、不是棒喝禪、不是寂滅禪、不是過頭禪、不是教外別傳底禪、不是五家宗派禪、不是妙喜老漢杜撰底禪。」[24],這是大慧的說明。
按狗子無佛性之話頭,五祖法演禪師即曾特別提出,觀法演禪師語錄卷下載:
「上堂舉,僧問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?州云:無。僧云:一切眾生皆有佛性,狗子為什麼卻無?州云:為伊有業識在。師云:大眾爾諸人,尋常作麼生會?老僧尋常只舉無字便休。爾若透得這一個字,天下人不奈爾何。爾諸人作麼生透,還有透得徹底麼?有則出來道看。我也不要爾道有,也不要爾道無,也不要爾道不有不無,爾作麼生道?珍重!」[25]
這是一個奇怪的話頭,不能答有,不能答無,也不能答不有不無,其意何在?如何參這話頭,據大慧的看法:
「看時不用搏量,不用註解,不用要得分曉,不用向開口處承當,不用向舉起處作道理,不用墮在空寂處,不用將心等悟,不用向宗師說處領略,不用掉在無事甲裏,但行住坐臥時時提撕,狗子還有佛性也無,無提撕得熟,口議心思不及,方寸裏七上八下,如咬生鐵橛沒滋味時,切莫退志,得如此時,卻是個好底消息。不見古德有言,佛說一切法,為度一切心,我無一切心,何用一切法。非但祖師門下如是,佛說一大藏教,盡是這般道理。」[26],此一大段,似有解說,又似未解說。總之,大慧對此話頭極具興趣,除此話頭本身具有直參本源心地之重大意義外[27]
大慧更在當時混亂的禪門裏,開拓了一新的途徑。所謂:
「從上諸聖,無言語傳授,只說以心傳心而已,今時多是師承學解,背卻此心,以語言傳授,謂之宗旨。為人師者,眼既不正,而學者又無決定志,急欲會禪,圖口不空,有可說耳。欲得心地開通,到究竟安樂處,不亦難乎!」[28]。參禪學道,原為解脫。尤其是禪門心法,不在言語,然而一般參禪者,尤其是知識分子,探究祖師語錄,在當時為一普遍現象。如大慧本人
「十七落髮,即喜宗門中事,編閱諸家語錄,尤喜雲門(文偃)、睦州(陳道明尊宿)語 。」[29]著名之「景德傳燈錄」,約早於大慧百年也流行於世,如五祖法演弟子清遠佛眼
「適寒夜孤坐,撥爐見火一豆許,恍然自許曰:深深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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有些子,平生事,只如此。遽起,閱几上傳燈錄。至破灶墮因緣,忽然大悟。」[30]祖師語錄似已成為參禪者的教科書,尤其士大夫學禪又
「一向作聰明說道理,世間種種事藝,我無不會者,只有禪一般我未會。在當官處,呼幾枚杜撰長者來,與一頓飯喫卻了,教渠恣意亂說,便將心意識,記取這杜撰說底,卻去勘人,一句來一句去,謂之廝禪。末後,我多一句,爾無語時,便是我得便宜了也。」[31]只在語言上逞小慧,不肯老實修行。大慧警告此等學人
「莫愛諸方奇言妙句,宗師各自主張,密室傳授底,古人公案之類,此等雜毒收拾在藏識中,劫劫生生取不出,生死岸頭非獨不得力,日用亦被此障礙,道眼不得明徹。」[32]。士大夫平時博覽群書,好作意解,對佛法亦作相同看待,對祖師語錄則要在字句上、意思上去分析解說。對此現象,大慧歎道:
「而今士大夫,多是急性便要會禪,於經教上及祖師言句中,博量要說得分曉。殊不知,分曉處卻是不分曉底事。若透得個無字,分曉不分嘵,不著問人矣。老漢教士大夫放教鈍,便是這個道理也。」[33]大慧洞曉其中因由,斷然采取參狗子無佛性之話頭以為對治。
參禪學道就為解脫,非為章句記誦,固為一般人所明知。然而在學習過程中,面對各種經論,若不能時時提醒自己是為解脫而來,則反有落入文字障,而忘卻最終目標之虞。如溈山靈祐禪師對香嚴智閑曰:
「吾不問汝平生學解及經卷典子上記得者,汝未出胞胎,未辨東西時,本分事試道一句來,吾要記汝。」[34]使香嚴因之盡焚所集諸方語句而後入道。至宋禪機流行,五祖法演對弟子南堂元靜亦曰:
「我此間不比諸方,凡於室中,不要汝進前退後、豎指擊拳、繞禪床、作女人拜、提起坐具、千般技倆,祇要你一言下諦當,便是汝見處。」[35]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禪宗血脈所在。第一等的禪師「有時拈一莖草作六丈金身,有時將丈六金身卻作一莖草」,任運自在,具有無窮的創造力。若不能直下參透自己的本源心性,徹底掃盡無始來的無明習氣,單只記得經上文字,識得禪門技倆,都是身外邊事。如何重新提振學者直指人心,見性成佛,恢復日漸消失的禪門活力,正是大慧所關心的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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參趙州狗子無佛性這個話頭,就是大慧提出的答案。這是大慧在禪宗教學史上的一大見識。五祖法演的特識在其徒孫輩的大慧身上,得到最大的發揮。
凡人呱呱落地,帶著無始時來的習氣,隨著知識經驗的熏染,貪瞋癡三毒惡業,就如影隨形。只要這個雜染的心識在,任何角度的燈光,投射在這個心識上,都會產生黑暗的影子。要使燈光晶瑩,只有破除這個雜染心。大慧之參話頭,就是要一舉擊碎它。將我們的整個生命力量凝聚在這一疑情上──狗子無佛性,這是一個不能答有不能答無,用語言可以解答的問題,只有將所有的精神力量,時時刻刻緊抓不放,排遣所有想象思辨,以意志代替思考, 「只這一(無)字,便是斷生死路頭底刀子也。妄念起時,但舉個無字,舉來舉去,驀地絕消息,便是歸家穩坐處也。」[36],所有的疑問,根源只有一個,若能掌握住則「得力處乃是省力處,省力處乃是得力處」,恰如庖丁解牛,游刃有餘了。
將全副意志集中在一無字上,這是一個多麼便捷的方法,然而一般人卻 「為利根聰明所障,以有所得心在前頓放,故不能於古人直捷徑要處一刀兩段,直下休歇。此病非獨賢士大夫,久參衲子亦然。多不肯退步就省力處做工夫,只以聰明意識計較思量,向外馳求。」[37]因此大慧時時以「立決定志」提醒學人[38],凝聚精神,勿再於文字上計較思量,須立時展開解脫輪迴之對決。太虛大師曾說:「從參話頭言,禪宗徹頭徹尾就是一個大話頭。」[39],然而大慧卻是第一個大力提倡參話頭為參禪方法的人,此後如參「萬法歸一,一歸何處」、「念佛是誰」,均是同一作用。大慧面對「過頭禪」、「口鼓子禪」[40] 、「廝禪」、「默照邪禪」之歪風,以參無字一句話頭,掃除瓜葛,直透本心。
隔大慧近千年之民國禪風又如何呢﹖中國首屈一指的模範禪寺──金山江天寺和揚州高旻寺「禪堂選佛場,變為經懺堂水陸壇,禪師宗師變為經懺師化緣師」[41],禪宗沒落至極點了。佛法不是用來裝修門面的,大慧說得好:「不以佛法為人情」,尤其是禪宗心法,是自己與自己無始來累積之舊業,做一總清算,需要具決定信、立決定志,不到桶底脫落,照見自性,絕不罷休的。祖師們依之修證,與佛同行,為報佛恩,苦口婆心,留下許多寶貴的文字和經驗。若不能體解此中深意,竟以學他人語,學靜坐樣來張大自己,助長我見,本欲滅無明而無明愈高,本欲除我執而我執愈深,無怪禪門蕭條了。
大慧面對的時代,教內、教外都充滿了危機,如再不能恢復祖師們對佛法之堅強信念,對禪法的高度活力,禪只有靠語錄,讓世人從文字中來猜測﹔靠靜坐,以恍恍忽忽的幻覺為禪境了。大慧以其充沛的生命力、無限的自信心,給禪門重新譜了一首進行曲,鼓舞學道者,循著話頭,努力邁向開悟。在今日前所未有的大時代裏,大慧的成就,無疑地給予我們重大的啟示。
[1] 大正藏四七冊,九一二頁下。示成機宜。
[2] 卍續藏一一○冊,四三九頁。十病依序為:自己心地未明亡妄為人師,黨護門風不通議論,舉令提綱不知血脈,對答不觀時節兼無宗眼,理事相違不分觸淨,不經淘汰臆斷古今,記持露布臨時不解妙用,不通教典亂有引證,不關聲律不達理道好作歌頌,護己之短,好爭胜負。
[3] 同右,四四一頁。
[4] 同(註1),六六五頁下。
[5] 同右,七三四頁上。
[6] 指月錄,卷三一,卍續藏一四三冊,三三五頁。
[7] 同(註1),八九五頁中。示真如道人。
[8] 大正藏四八冊,一三九頁上。另據碧巖錄後序中謂:「大慧禪師,因學人入室,下語頗異。疑之才勘而邪鋒自挫,再鞠而納疑,自降曰:我碧巖集中記來,實非有悟。因慮其後不明根本,專尚語言以圖口捷,由是火之以救時弊也。」,同上,二三四頁下。
[9] 如「禪林寶訓」卷四中載「心聞曰:教外別傳之道,至簡至要,初無他說,前輩行之不疑,守之不易。天禧間,雪竇以辨博之才,美意變弄,求新琢巧。繼汾陽為頌古,籠絡當世學者,家風由此一變矣。建宣政間,圓悟又出己意,離之為碧巖集,彼時邁古淳全之士,如寧道者、死心、靈源、佛鑒諸老,皆莫能迴其說。於是新進後生珍重其語,朝誦暮習,謂之至學,莫有悟其非者。」同右,一○三六頁中、下。
[10] 卍續藏一一八冊,一頁。
[11] 元萬松行秀,並就該頌古予以評倡,見大正藏四八冊,二二六頁。
[12] 同(註1),九四一頁中、下。答張舍人書。
[13] 同右,九二三頁上,答陳少卿書。
[14] 同(註12)。
[15] 同右,八九一頁上,示清淨居士。
[16] 大慧曾有說明:「承諭外息諸緣,內心無喘,可以入道,是方便門。借方便門以入道則可,守方便而不捨則為病,誠如來語。山野讀之不胜歡喜,踴躍之至。今諸方漆桶輩,只為守方便而不捨,以實法指示人,以故瞎人眼不少,所以山野作辨邪正說以救之。」同(註1),九一九頁上,答曾侍郎書。
又「看讀佛教亦然,當須見月亡指,不可依語生解,古德云:佛說一切法,為度一切心,我無一切心,何用一切法。有志之士。讀書看教能如是,方體聖人之意少分也。」,同右,八九○頁下,示清淨居士。
[17] 同(註1),八九三頁下,示妙證居士。
[18] 同右,八九四頁上。
[19] 同右,九○三頁下,九○四頁上,示永寧郡夫人。
[20] 卷十九,卍續藏一三八冊,三七六頁。
[21] 同(註1),九一九頁下,九二○頁上,答李參政書。
[22] 大慧年譜,載佛教大藏經七三冊,五三一、五三二頁。
[23] 同註一,九三○頁上,答呂舍人書。
[24] 同右,八九五頁下,示真如道人。
[25] 同右,六六五頁中、下。
另「上堂云:狗子還有佛性也無?也勝貓兒十萬倍。下座。」同右,六六○頁上。
「師室中,常舉趙州狗子還有佛性也無,州云無。僧請問,師為頌之:趙州露刃劍,寒霜光焰焰,更擬問如何,分身作兩段。」同右,六六六頁中、下。
大慧對五祖法演重視趙州狗子無佛性之公案,亦甚熟悉。於答鼓山逮長老書時有:「五祖師翁住白雲時,嘗答靈源和尚書云:今夏諸莊,顆粒無收,不以為憂,其可憂者,一堂數百衲子,一夏無一人透得個狗子無佛性話,恐佛法將滅耳。」同右,九四二頁下。
[26] 同右,九○一頁下,九○二頁上。示呂機宜。
[27] 無門慧開禪師,以「趙州狗子無佛性」為「無門關」第一則。謂:「參禪須透祖師關,妙悟要窮心路絕。祖關不透,心路不絕,盡是依草附木精靈。且道:如何是祖師關?只是一個無字,乃宗門一關也,遂目之曰禪宗無門關。」,大正藏四八冊,二九二頁下,二九三頁上。
[28] 同註一,八九二頁下,示智通居士。
[29] 同註六,三三五頁。
[30] 「五燈嚴統」,卷十九,卍續藏一三九冊,四一九頁。
[31] 同(註1),九二八頁中,答張提刑書。
[32] 同(註28)。
[33] 同右,九三三頁下,答宗直閣書。
[34] 景德傳燈錄,卷十一,香嚴智閑禪師條。
[35] 同(註30),四二○頁。
[36] 同(註1),九○三頁下,示快然居士。
[37] 同右,九一七頁中,答曾侍郎書。
[38] 同右,九○四頁下,示妙智居士。九一二頁中,示成機宜。九二四上,答趙待制書。九三五頁中,答李郎中書。
[39] 「中國佛學的特質在禪」,現代佛教學術叢刊,禪學論文集,七五頁。
[40] 同(註1),八九九頁下,示徐提刑:「自無辨邪正底眼,摹地撞著一枚杜撰禪和,被他狐媚,如三家村裏傳口令,口耳傳授,謂之過頭禪,亦謂之口鼓子禪。」
[41] 法舫法師「一九三○年代中國佛教的現狀──民國元年至二三年」,現代佛教學術叢刊,中國佛教史論集(七),一三三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