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華佛學學報第01期 (p081-121): (民國76年),臺北:中華佛學研究所,http://www.chibs.edu.tw
Chung-Hwa Buddhist Journal, No. 01, (1987)
Taipei: The Chung-Hwa Institute of Buddhist Studies
ISSN: 1017─7132
劉貴傑
新竹師專副教授
僧肇(三八四—四一四)俗姓張,京兆(今陝西省西安市)人,生於東晉孝武帝太元九年,卒於東晉安帝義熙十年,乃鳩摩羅什之弟子,東晉末年重要佛學理論家。初醉心老、莊玄學,後轉治佛學,以擅長般若學著稱,著有肇論、維摩結經注......等,發揮般若性空學之要義。尤以優雅之文筆通貫儒、道思想,剴切佛法精義,建構自家之理論體系而負有盛名,對三論學、華嚴學、禪學之發展均有遠大影響。本文僅就魏晉玄學之衍盛與佛教思想之流佈等學術思潮,以瞭解僧肇思想之背景,並依有限之資料探其思想之淵源所自。
佛教於東漢流入中土,至魏晉之世而大盛。在此之前,大乘空宗之思想,雖有小品般若經之翻譯,然未受時人之重視,直至玄學之興,始趨於般若性空學之探究。魏晉時代傳來中國之佛學,係以般若經為中心之大乘空宗理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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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大乘空宗所倡「一切皆空」之思想與玄學以「無」為本之觀念頗為相似,故在玄學思潮影響下,佛教學者每藉玄學之「無」闡釋般若之「空」,此名之曰「格義」,「格義」者,量度(格)經文正義也,即以外典(老、莊、周易)說明內典(佛教經論)之奧義。此援引老莊辭語以解釋佛教經典之學,即稱之為「格義佛學」。魏晉高僧如僧肇「每以莊、老為心要,嘗讀老子道德章」,慧遠「博綜六經,尤善老、莊」,即藉道家觀點以發揮佛教義理。換言之,即藉玄學之主要範疇,如「有」、「無」、「動」、「靜」等概念,以展開其對般若思想之理解。故藉老莊玄學以解釋佛教思想,乃當時之風尚,從而導致佛學與玄學之合流,形成玄學化之佛學,並出現若干學派,提出新觀點、新學說,以促進佛教般若哲學之興盛。
魏晉時期之般若學派,有「六家七宗」之稱,即道安之「本無」,其中又另出法深(亦作琛)之「本無異」,支慜度之「心無」,支遁之「即色」,于法開之「識含」,道壹之「幻化」,于道邃之「緣會」。道安徒眾數百,分據各處,乃當時般若學之領袖,其勢力遠非其他學派所可倫比。心無宗標新立異,猶似邪說,成為各家評擊之對象,名聲自然不小。即色宗之代表為支遁,乃當時清談上首,朝野重欽之人物,而識含、幻化、緣會三派之義理亦可歸之於即色一宗,其影響之大,自不待言。依現存史料言,實以本無、心無、即色三派之影響較為深遠。
道安以「無」為萬物之基源、宇宙之本體,倡「宅心本無」、「崇無抑有」之說,此係藉何晏、王弼貴無論之觀點以理解佛教之般若空觀。支愍度主無心於萬物,萬物未嘗無,亦即空心不空境,肯定客觀之物質實有,此係藉裴頠崇有論之觀點以立說也。支遁倡即色是空,因物質現象(色)均由各種條件(緣)結合而成,本身並無自性,故為虛假不實而「空」也。支遁「色不自有」「色無自性」之見解,與向秀、郭象所言「物物者無物」、「塊然自生」之持論無多異處,可謂深受向、郭獨化論之影響。
值此魏晉玄學衍盛,佛教思想流行之際,著名佛學理論家僧肇,以其聰慧睿智,批判上述三家般若觀點,總結魏晉玄學理論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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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中觀哲學與魏晉玄學予以融會貫穿,致玄佛之合流臻於極峰之境。若謂僧肇以前玄佛之合流係以玄解佛,自僧肇始,則係以佛解玄,即藉佛教思想以解答玄學所討論之哲學問題,從而促進魏晉玄學與佛教思想之發展。僧肇以擅長般若學著稱,著有肇論、維摩詰經注等書,宏揚中觀哲學,闡發三論思想,或可謂我國三論學之鼻祖,並上承魏晉般若性空之學,下開隋唐時期吉藏之三論學說,且對華嚴與禪宗之思想影響甚巨,其在中國佛教思想發展史之重要性,自不言而喻。本文之旨,即在論述僧肇思想之精義,並考究魏晉玄學與佛教思想之交涉問題,以明僧肇際此玄佛合流之時,深體玄學之宏旨,剴切佛法之真義,乃能對魏晉以來玄學與佛學各主要流派,加以系統化之批判與總結,因而建立自身之理論體系,致中國佛教思想趨於獨立思考與自我創建之途。
漢末傳來印度佛學,魏晉復興道家學說,運會所至,促成兩家思想之交融,而形成中國佛學之雛形。然時代思想之所以蔚為風尚,則與當時之政治、經濟、社會以及學術思潮均有密切之關係,而當代思想家所闡發之哲學義理,實難擺脫時代所加注之影響,僧肇生當東晉亦不例外,唯其承襲道家義理,而又總結魏晉玄學,攝受龍樹思想而又批判般若三宗,乃能不受其時代之侷限,恢宏壯闊,遊刃自得也。
僧肇為東晉高僧,亦為融會魏晉玄學與龍樹思想之佛學理論家,而成為當時最具代表性之中國佛教學者,其所以能倍受後世之敬仰,即在其以優雅之文筆,通貫儒道思想,剴切佛法精義,建構自家之理論體系,普遍影響後世佛教思想之發展,茲就魏晉玄學之衍盛與佛教思想之流佈等學術思潮,以瞭解僧肇思想之背景。
魏晉時期,知識份子深感得失急驟,生死無常,且兩漢經學之末流,若非支解經文,即是迷信讖緯,故有識之士極力捨棄此繁瑣之章句與訓詁之學而轉治周易、老子、莊子。易、老、莊世稱三玄,三玄之學乃稱為玄學,玄學思想在魏齊王芳之時,發展至速,此一時期之代表人物有何晏與王弼。何、王好老莊,精玄理,上承儒道學說,下啟時代玄風,而開展魏晉之形上思想,並就哲學之本體論探研宇宙之體用、動靜、或實體之本末有無。
道家哲學以「道」為宇宙之本源,「道」係無形無聲,視之不見,聽之不聞,而又遍存於天地萬物之中。西漢初年,賈誼視「德」為萬物之源,淮南子以「道」等同於「氣」。魏初何晏、王弼則將「道」視為「無」,認為「無」係天地萬物之根本,何晏云:
「天地萬物皆以無為本。無也者,開務成物,無往不成者也。陰陽恃以化生,萬物恃以成形,賢者恃以成德,不肖者恃以免身。故無之為用,無爵而貴矣」(晉書王衍傳)。
「有之為有,恃無以生,事而為事,由無以成」(列子天瑞篇張湛注引何晏道論)。
「夫道者,惟無所有者也。自天地以來,皆有所有矣,然猶謂之道者,以其能復用無所有也」(列子天瑞篇張湛注引何晏無名論)。
何晏以為天地萬物均係「有」,然「有」則由「無」而生,由「無」而成,而後歸於無,「無」乃宇宙之根源。並以「道」為「無」,「道」唯無名,聖人體道,故聖人無可名。「道」唯無所有,聖人體道,故能於「有所有」之客觀世界中,復用「無所有」。其後,王弼亦將「無」視作不具物質性之精神本體,而有言曰:
「凡有皆始於無,故未形無名之時,則為萬物之始,……萬物始於微而後成,始於無而後生」(老子第一章注)。
「天地雖廣,以無為心」(老子三十八章注)。
王弼主天地萬物以「無」為本為始,「無」係一切存在之根源,亦為超現象之形上本體。物之生成,物之變化,未有不以「無」為本,故「無」即天地萬物之主體。王弼復以「道」為「無」之別名,無象無名,寂然無體故曰:
「道者,無之稱也,無不通也,無不由也。況之曰道,寂然無體,不可為象」(刑昺論語正義引王弼論語釋疑)。
道即「無」之別稱,任何事物無不依其而成。稱「無」為「道」,僅是強為之名,「道」乃靜止無體,不落形象。王弼復云:
「可道(說)之盛,未足以官天地;有形之極,未足以府萬物」(老子指略)。
「夫物之所以生,功之所以成,必生乎無形,由乎無名。無形無名者,萬物之宗也」(老子指略)。
宇宙萬物均有形有名,然「道」則無形無名,若「道」有形有名,即有限制性,有限制性即無法涵蓋天地之大,亦不足攝受萬物之繁,而不能成為萬物之始基,唯有無形無名,方是宇宙萬物之源。可見王弼以為萬物之上,仍有一終極之本體,此即是「無」或「道」,而「道」與「無」均係超越萬物,出乎幽冥之抽象觀念。王弼即視之為萬物之本體,從而有「有之所始,以無為本 」(老子四十章注)之謂也,且曰:
「(老子)之書,其幾乎可一言蔽之,噫!崇本息末而已矣」(老子指略)。
老子五千言,其旨乃在崇「本」息「末」而已,凡事須從根本解決,不可本末倒置,始能奏效。依王弼言,「道」即「無」,故「有」之所始,以「無」為「本」。亦可換言「有」之所始,以「道」為「本」。以「道」治國,即是崇「本」以息「末」。老子之「無為」、「好靜」、「無事」、「無欲」,「此四者,崇本以息末也」(老子五十七章注)。王弼復云:
「母,本也;子,末也。得本以知末,不舍本以遂末也」(老子五十二章注)。
「守母以存其子,崇本以舉其末……故母不可遠,本不可失」(老子三十八章注)。
母即「本」也,子即「末」也。守母以知其子,得「本」始知其「末」,亦即守母存子,崇本息末,「母」與「本」均有其崇高之地位,絕不可偏失。由上可知,王弼與何晏均以「無」為本,以「有」為末,以「無」為精,以「有」為麤。此外,對於動與靜之問題,王弼亦有其形上之觀點,其有言曰:
「復者,反本之謂也。天地以本為心者也。凡動息則靜,靜非對動者也。語息則默,默非對語者也。然則天地雖大,富有萬物,雷動風行,運化萬變,寂然至無,是其本矣」(周易復卦注)。
復卦之復卽返本溯源之意,宇宙以返「本」為要務。「靜」係萬物永恒之存在形式,「靜」為絕對,「動」為相對,如能息「動」則可得「靜」,「動」必回歸於「靜」。默為絕對,語為相對,如能絕語則可復默,語必回歸於默。宇宙廣大孕育萬物,雷動風行,雖有其千變萬化之現象,然終究以寂然不動之本體,為其歸宿。王弼復謂:
「以虛靜觀其反復,凡有起於無,動起於靜,故萬物雖並動作,卒復歸於虛靜,是物之極篤也」(老子十六章注)。
以虛靜來觀察,即知其返本溯源之道,「有」源於「無」,「動」源於「靜」,宇宙萬物雖變化無窮,運作不息,然終究復歸於虛靜,此即事物最高之原理原則。易言之,事物雖有運動變化,然靜止不變則係其屬性與普遍存在之形式。
以「有」「無」而論,何、王之基本範疇為「無」,以「動」「靜」而言,何、王之基本範疇為「靜」。王弼云「夫靜為躁君,安為動主」(周易恒卦注)。「凡有起於虛,動起於靜」(老子十六章注)。宇宙萬物均為「有」,凡「有」均為「動」,然「動」卻源於「靜」,「靜」實為變動之本體,且運動變化均有其極限,終將歸於「靜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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故云「動復則靜,行復則止」「復者,反本之謂也」(周易復卦注)「萬物雖並動作,卒復歸於虛靜」(老子十六章注)。因之,就何、王而言,宇宙萬物之運動變遷僅係「終則復始,往復窮極」(周易恒卦注)之歷程而已。要之,何、王思想旨在崇信「有」復歸於「無」,力求「動」復歸於「靜」,故可稱之為貴「無」主「靜」之哲學,而為當時思想之主流。
貴無思想盛行之際,有裴頠(逸民)者,通博多聞,善談名理,深患時俗放蕩,口談浮虛,乃著崇「有」之論,以釋貴「無」之蔽,其有言曰:
「夫總混群本,宗極之道也。方以族異,庶類之品也;形象著分,有生之體也,化感錯綜,理跡之原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宇宙萬物終極之本即是「道」,「道」並非虛無,而是萬物之總體。宇宙含藏萬物,萬物復各不相同,各有族類,植物歸植物,動物歸動物,其中又分門別類,分種分屬,每種事物均有自身之形體。事物均於錯綜複雜之感應關係中,而有其「理跡」(規律),此乃源自萬物內外感應之關係。裴頠以為宇宙之本體是「有」,而不是「無」,現象雖複雜,然仍有其規律可循。裴頠復曰:
「夫品而為族,則所稟者偏;偏無自足,故憑乎外資。是以生而可尋,所謂理也﹔理之所體,所謂有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萬物既已區分為不同之類別,即各有其特點,每一事物既然各有特點,則須有所憑借,亦即必須依靠外在條件互相依存。因此,萬物之生成變化均有可尋之「理」。「理」並非虛無,必由事所顯而普遍存在。亦即「理」係以物質之存在為其根據。裴頠批判王、何「貴無」之論曰:
「夫至無者無以能生,故始生者有生也。自生而必體有,則有遺而生虧矣;生以有為己分,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至高絕對之「無」,無法化生「有」,故萬有之化生,乃由自己所生。既然萬物自生,必然以「有」為本體,若遺棄「有」,則生命即會虧損。個體生命既以「有」為本分,則須遺棄虛無之思想。「貴無」論者,崇尚虛無,亦以「心」是無,裴頠則謂:
「心非事也,而制事必由於心,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,謂心為無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「心」並非事象,而是指揮行動,辦理事情之主宰,故不可因制事之「心」不是事象,而謂「心」是虛無。裴頠復謂:
「匠非器也,而制器必須於匠,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,謂匠非有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工匠並非器具,而是匠心獨運,製造器具之主人,故不可因製器之工匠不是器具,而謂工匠是虛無。裴頠以以為人「生」而為「有」,故須以積極之態度加以對治,不可藉「無」以行事。不善投餌,即無法釣出深水之遊魚﹔不善放槍,即不能打下高處之飛鳥。而投餌與放槍均非無知之人所能企及。故曰:
「由此而觀,濟有者皆有也,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群生哉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由此得知,裴頠認為凡「有」均藉「有」以成其事,以濟其功,如藉虛無之態度以面對「有」之事實,則必無益群生。復曰:
「故養既化之有,非無用之所能全也;理既有之眾,非無為之所能循也」(晉書裴秀傳子頠附傳)。
人生在世,既不貪求無厭,亦不揮霍浪費,方能維持生存。此養生送死之事,絕非「虛無」所能濟功。「正德、利用、厚生」之理,亦非「無為」所能潤成。故不論養生,不論治民,若賴「無為」均不能成事,此即裴頠崇「有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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論之觀點,而予貴「無」論以強力之抨擊。
先秦時代莊子哲學已指出時空與宇宙之無限性,然無限之宇宙由何而來?魏晉時期,何晏、王弼以宇宙由「無」而來,「無」係萬物之本源,而向秀、郭象之莊注則曰:
「無既無矣,則不能生有,有之未生,又不能為生,然則生生者誰哉?塊然而自生耳」(齊物論注)。
「無」不能生「有」,「有」尚未形成之時,亦不能自生,故「無」不能化生宇宙。然則化生宇宙者應是何物。向、郭云:
「夫莊、老之所以屢稱無者何哉?明生物者無物,而物自生耳」(在宥注)。
「既明物物者無物,又明物之不能自物,則為之者誰乎哉?皆忽然而自爾也」(知北遊注)。
向、郭以為宇宙萬物皆自然而然,造物者無主,而物各自造,萬物自造,始有所謂造物,並非自造之萬物之外,另有造物者。萬物各自為主,並無他力相左右,非獨「有」與「無」不能為主,「道」亦不能為主,向、郭云:
「道,無能也,此言得之於道,乃所以明其自得耳。自得耳,道不能使之德也。我之未得,又不能為得也。然則凡得之者,外不資於道,內不由於己,掘然自得而獨化也」(大宗師注)。
「道」不能化生宇宙,所謂得之於「道」,乃在說明宇宙之自己生成而已。宇宙萬物悉由自己化生而成,「道」無法化生萬物。萬物「死生出入,皆欻然自得爾」(庚桑楚注),悠然而起,悠然而逝,內不依真宰而生,外不藉規律而成,係自得獨化而已。向、郭即以此「獨化」之觀點認為事物全是自己塊然而自生,故云:
「物之生也,莫不塊然而自生」(齊物論注)。
「夫造物者,有邪?無邪?無也,則胡能造物哉?有,則不足以物眾形。故明眾形之自物,而後始可與言造物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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……故造物者無主,而物各自造」(齊物論注)。
造物者係存乎?抑或不存?若無造物者,則何由而造物?若有造物者,則又如何造成形形色色之眾物?故須明瞭各種事物均是自身而成,眾物自造,始有造物者可言。因之,宇宙並無造物者,而事物悉由其自身而生成。向、郭云:
「造物者無主,而物各自造。物各自造而無所待焉,此天地之正也」(齊物論注)。
宇宙並無造物主,萬物係各自生成,萬物各自生成,外不資於道,內不由於己,毫無所待而成,由此可知,並非自造之眾物以外,另有所謂造物者。
然眾物如何「自造」?向、郭以為天地萬物係「塊然自生」(齊物論注),「忽然而自爾」(知北遊注),「初未有而欻有」(田子方注),「突然而自得此生」(天地注)。宇宙原本空無一物,不知為何,亦不知如何,忽然而生,悠然而成,不亦茫乎?向、郭云:
「凡此上事,皆不知其所以然而然,故曰茫也。今未知者,皆不知所以知而自知矣。生者皆不知所以生而自生矣。萬物雖異,至於生不由知,則未有不同者也。故天下莫不茫也」(齊物論注)。
日月星辰,山川草木,不知為何與如何而成,故係茫然自生而各不相同。宇宙萬物雖各不相同,然就不知由何而生之觀點而言,則完全相同,故萬物均是渺茫。渺茫之宇宙事物皆由自身忽然而生,此即所謂「獨化」。然事物由何「獨化」而來?向、郭云:
「是以涉有物之域,……未有不獨化於玄冥者也」(齊物論注)。
宇宙萬物均是「有」,然「有」皆獨化於玄冥。因物各自然,塊然自生,如以「跡」求之,則失之愈遠。所謂「冥」係指「凡得之不由於知,乃冥也」(知北遊注)。故云「至理有極,但當冥之,則得其樞要也」(徐無鬼注)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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絕對之理體,無法以有限之知識加以認知,唯有玄冥而觀,無心而察,始可得知。亦即「循而直往,則冥然自合」(齊物論注)。人生在世,既不可知,復不可繫,王朝由興而亡;個人由富而貧,由貴而賤,由生而老而病而死,均無法「可繫而在」,使之常存,故由「玄冥」而至,復又歸於「玄冥」。向、郭云:
「突然自生,制不由我,我不能禁,忽然自死,吾不能違」(則陽注)。
人之存世亦係突然自生,無法控制,無法禁禦,而無常到來,忽然自死,亦無所逃避,故人生在世,對於任何事物,包括自身在內,完全作不得主。生死不由己,富貴貧賤,興盛衰亡亦不由己,如此則又該如何?向、郭以為:
「人之所因者,天也,天之所生者,獨化也」(大宗師注)。
「命之所有者,非為也,皆自然耳」(天運注)。
人所應效法者乃「天」也,而天所孕育之萬物又係獨化而成。宇宙事物皆已命定,非人為力量所能改變,故可謂係自然而生,自然而成。因之,玄冥獨化,順天安命,即為向、郭莊注之哲學要義。
佛教於漢末傳入中土。魏晉時期般若諸經陸續傳譯來華,而兩晉之世譯誦最繁者,亦唯此大乘空宗之般若經典。梵語般若意譯「智慧」,係指如實了解事物之智慧,得此智慧,即可徹見「諸法皆空」。佛教般若思想以「色」與「心」均為假名,無有實體,故謂自性是「空」。此種學說,與當世盛行之玄學有頗多類似之處,故一經傳入,即與之合流,由於時人對般若思想或「性空本無」各有不同之解釋,故而演為六家七宗之說。六家指道安之「本無」(諸法本性自無)、支慜度之「心無」(無心於萬物)、支遁之「即色」(即色是空)、于法開之「識含」(三界如幻夢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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皆起於心識)、道壹之「幻化」(世法如幻化)、于道邃之「緣會」(緣會故有,緣散則無)等六派,其中「本無」又分出法深之「本無異宗」,故名七宗。
(一) | 本無宗──道安為本無宗之代表人物,吉藏中觀論疏載道安之本無義云:
「無在萬化之前,空為眾形之始。夫人之所滯,滯心未有,若宅心本無,則異想便息矣。……詳此意,安公明本無者,一切諸法,本性空寂,故云本無」[1]。 此無異視「無」與「空」為萬物及眾形之基礎,謂「有」之前有「無」,由「無」而產生萬物,即以「無」與「空」為萬有之根本或現象之本體。名僧傳抄曇濟傳云: 「本無之論,由來尚矣。何者?夫冥造之前,廓然而已。至於元氣陶化,則眾像稟形。形雖資化,權化之本,則出於自然。自然自爾,豈有造之者哉?………………夫人所滯,滯心未有,苟宅心本無,則斯累豁矣。夫崇本可以息末者,蓋此之謂也」[2]。 道安以為冥造之前,空無一物,而宇宙萬物,均係自然自爾,豈有造物者哉!而常人每執著「末」與「有」,如能止心「本無」,則可革除由執「末」崇「有」之物累,所言「本無」之意,亦即崇「本」息「末」之謂。由此即知,道安已受玄學思想之影響,藉無形無象之「元氣」自然化生宇宙萬物之觀點,而視「無」為宇宙之本體,萬物之基源,倡言「宅心本無」、「崇本」、「息末」。此係藉玄學貴「無」之論,以理解佛教之般若「空」觀也。 |
(二) | 本無異宗──此宗代表人物為竺道潛(字法深),吉藏中觀論疏謂:
p. 93 「本無者,未有色法,先有於無,故從無出有,即無在有前,有在無後,故稱本無」[3]。 此乃以「無」為萬有之根源,宇宙事物皆從「無」而出,「無」先萬有而存在,萬有由「無」而生。安澄中論疏記謂: 「夫無者何也?壑然無形,而萬物由之而生者也。有雖可生,而無能生萬物,故佛答梵志,四大從空生也」[4]。 法深以為色法是「有」,有從「無」而生,先「無」而後「有」,故「無」係萬物之根本,且為般若之「空」,故仍未瞭解「非有非無」之般若思想。 |
(三) | 心無宗──此宗為竺法溫或支慜度所倡,代表人物有道恒、恒玄、劉遺民等,其主要論點為無心於萬物,萬物未嘗無;但於物上不起執心,故言其空;然物是有,不曾無也。故知心無宗倡空心而不空境,肯定客觀之物質世界。慧達肇論疏云:
「竺法溫法師心無論云:夫有,有形者也;無,無像者也。有像不可言無,無形不可言有。而經稱色無者,但內止其心,不空外色。但內停其心,令不想外色,即色想廢矣」[5]。 劉孝標注支慜度之心無義則云: 「(心)無義者曰:種智之體,豁如太虛。虛而能知,無而能應,居宗至極,其惟無乎」(世說新語劉孝標注引)。 宇宙事物是「有」,而不是「無」,故曰「有」為真有,「色」為真色。所謂「心無」係指不起執著之心,「內止其心」、「不滯外色」即是心無。竺法溫與支慜度之觀點並不完全相同,其相同之點為:外物有形,不可以言「無」,心神無形,不可以言「有」。相異之點為:竺法溫係於「無心於外物」之層次上言「心無」;支慜度則於心「虛而能知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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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四) | 即色宗──代表人物為支遁(道林),乃東晉清談領袖,作即色遊玄論、妙觀章……等發揚「即色是空」之義,其有言曰:
「夫色之性也,不自有色,色不自有,雖色而空,故(般若經)曰:色即為空,色復異空」[6]。 「夫色之性也,色(不自色),雖色而空,如知不自知,雖知恒寂也」[7]。 支道林以為宇宙事物乃由緣而起,緣起故無自性,無自性故虛假不實,故曰「雖色而空」。事物因無自性,故為「假有」,亦為「空」,並非事物毀滅始稱為「空」,故非色滅而為「空」。就真諦言,色即是「空」,即色是「空」;就俗諦言,則色復異空。支道林「色不自有」與向秀、郭象之「物物者無物」之觀點,頗合佛法「見即色,見無可見即空」之教義,然僅析物以明「空」,未知「心」原即為空,故可謂其了悟名假,而未了相空。此係藉玄學家向秀、郭象之獨化論,以理解般若之「空」義也。 |
(五) | 識含宗──主倡者為于法開,吉藏中觀論疏云:
「于法開立識含義,三界為長夜之宅,心識為大夢之主,今之所見群有,皆於夢中所見。其於大夢既覺,長夜獨曉,即倒惑識滅,三界都空,是時無所從生,而靡所不生」[8]。 三界即有情慾之「慾界」、無情慾而有形色之「色界」、既無情慾又無形色之「無色界」,此三界乃「惑識」所產生之幻象。幻象可覺而空,但宇宙現象永遠不空。識含宗以為天地如逆旅,人生如大夢,但客觀世界卻離「識」而自存。森羅萬象宛然而有,卻全係大夢,僅為心識之作用而已。 p. 95 |
(六) | 幻化宗──代表人為道壹,吉藏中觀論疏云:
「壹法師云:世諦之法,皆如幻化」[9]。 安澄中論疏記云: 「一切諸法,皆同幻化。同幻化,故名為世諦;心神猶真不空,是第一義諦。若神復空,教何所施?誰修道?隔凡成聖,故知神不空」[10]。 世界如同幻化,一如事事猶如夢境,此宗之特點在於宇宙事物均如夢幻,無一不空,然而心神不空。若心神亦空,則何來「幻化」?又何以超凡入聖? |
(七) | 緣會宗──此宗由于道邃所主,吉藏中觀論疏云:
「第七于道邃明緣會故有,名為世諦;緣散即無,稱第一義諦」[11]。 于道邃以為諸法及眾緣所成,由眾緣和合而成,名為俗諦,如眾緣消散,則復歸空無,此名真諦。安澄中論疏記云: 「于道邃著緣會二諦論云:緣會故有,是俗;摧折無,是真。譬如土木合為舍,舍無前體,有名無實」[12]。 以土木構屋為例,土木聚而成舍,猶如眾緣聚而成萬有,此名「俗諦」。然若拆屋散舍,則僅剩土木,如欲覓舍,亦空不可得,猶若眾緣消散,則萬有亦不可得,此名「真諦」。此宗意在﹕宇宙萬有係眾緣聚合而生之色相,色相壞滅,則萬物一無所見。 |
總括而言,六家七宗可分為三派,即本無、心無與即色三家,因即色、識含、幻化、緣會均以色相虛幻,心神真實,並以心神否定客觀世界,故可歸為一家。此三家乃當時般若思想之主流。僧肇不真空論僅提及此三家,吉藏中觀論疏所謂
「什師未至長安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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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有三家義」[13],亦指此三家而言,可見其重要性。要之,六家七宗乃中國僧伽對印度般若思想或性空本無之解釋,所引生之各家理論。因係藉中國古典語彙或老莊術語解釋佛理,故於佛教般若空義未能有圓融確切之認知,直至印度大乘佛教學者鳩摩羅什來華,龍樹中觀哲學之理論,始有傳譯,因僧肇受學羅什,深體般若空義,乃依之以批判此三家之觀點,並發揚中觀學說,總結魏晉玄學,六家七宗之說就此消逝。
印度大乘空宗龍樹系之思想於東晉道安時代已有傳入,其所依據之主要經典為般若經,當時流行之譯本有無羅叉之放光般若、支讖之道行般若、竺法護之光贊般若、支讖之大明度無極經、鳩摩羅什之大品般若(亦稱摩訶般若)、小品般若(即道行般若之異譯),唐代玄奘將全書譯出,稱為大般若經,全名為大般若波羅蜜多經,共六百卷。般若波羅蜜多,意譯「智慧到彼岸」。此經旨在闡明宇宙事物均出於「因緣和合」,故其「自性本空」。此大乘空宗經典雖有傳譯,然其重要之論著,如中論、百論、十二門論、大智度論等尚未譯為華文,直至鳩摩羅什來華,始有傳譯。中論正破小乘,兼破外道,而顯大乘之義;百論正破外道,旁破自餘;十二門論兼破小乘、外道、正顯大乘勝義。三論之旨在於真俗二諦,而以破邪顯正為軌。
龍樹(Nāgārjuna)亦譯龍勝、龍猛,南印度維達婆(今比拉爾)人,係大乘佛教之奠基者,亦為中觀學派理論之建立者,佛教人士稱其為龍樹菩薩。幼時曾受五明[14]教育,後皈依佛教,於雪山一帶出家,足跡遍及全印,深得眾人推崇。龍樹初從迦毗摩羅習小乘三藏,意有不滿,乃改學大乘經典,深達奧義,繼馬鳴之後,積極傳佈大乘佛教,其「空」、「二諦」、「中道」等學說亦稱「大乘空宗」或「空宗」,對印度哲學之發展深具影響。主要著作有中觀本頌(五百偈,後經弟子青目注釋,成為中論)、十二門論、迴諍論、大智度論等。
龍樹以事物皆由因緣和合而成,本身並無常住不變之自體,亦非獨立存在之實體,故名之為「空」(Sūnyatā)。「空」並非「空無」、「虛空」,而是指不可藉言語描述或以概念認識之境界。大乘空宗以為宇宙事物與一切概念均係相對依存之關係,或假借之概念與名相(假名),自身並無獨立之實體或自性,故有謂 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(無)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[15],唯去此因緣關係或革除邊見(執斷、執常之見解均偏於一邊,故名邊見),始能達於「空」或「中道」之境。
前述四句偈中,第一句乃肯定往昔之緣起說,後三句則賦予緣起說之新內涵,並展現「空」、「假」、「中」三諦之理論:(1)「我說即是空」──空諦,此「空」並非絕對之虛,乃是相對於「有」而言。「有」即諸法,亦即抽象和具體之事物。諸法依因緣而興衰滅亡,本身並無常存不變之主體(自性),此即是「空」,或「性空」、「自性空」,亦即事物當體即空,不待對事物分析始見其「空」。(2)「亦為是假名」──假諦,「假」謂假託、假設;事物均係假設名稱,故曰:「假名」。眾緣所生之法,只有形式上之存在,此種存在雖隨順世俗而有其概念、範疇,然均是假設並非真實,故曰「假諦」或「俗諦」。(3)「亦是中道義」──中諦,眾緣所生之法本來性空,無有實體,但存假設之名稱而已,執諸法為實有,固然錯誤;執諸法為空無,亦屬荒謬。故不執「空」而作絕對之否定,亦不執「有」而作絕對之肯定,始為「中道義」。茲將 「空」、「假」、「中」三諦之四重邏輯關係表列如後:
[16]
上述(1)(2)兩句係指諸法對立之存在,(3)(4)兩句係指邏輯之發展過程。「亦空亦假」係就肯定之觀點而言,諸法性空,假名為有,知「空」則不執「有」;知「假」則不執「無」,故得「統一Ⅰ)」。「非空非假」係就否定之觀點而言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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將空「否定」,故曰「非空」,此係諸法有形式「假有」存在之故;將「假」否定,故曰「非假」,此係因諸法其性本空之故,由此而得「統一Ⅱ」,此即為龍樹之「中道」觀。
中觀學派在闡述「空」之同時,復主倡「二諦」之說。「諦」指真理,就現象而言,事物是「有」,所謂「諸法是有」,此乃順世俗之理而言,故稱為俗諦。就本體而言,事物是「空」(亦稱「無」或「無自性」),所謂「諸法是空」,此乃隨順「真理」而言,故稱為「真諦」。佛係藉二諦為不同根機之人而宣說佛法,即為凡夫說俗諦,為菩薩說真諦。就俗諦而言,必有世間與眾生,就真諦而言,則必無世間與眾生,若不能區別真俗二諦,則無法瞭解佛法之真義。中觀學派係為真諦而說俗諦,為絕對而說相對,為涅槃而說世間,所謂「若不依俗諦,不得第一義」。可見真俗二諦均是實相,唯說法不同而已,故龍樹之二諦,並非理境差別之二諦,而是中道之二面,必相資為用,方為正見,偏於真諦或偏於俗諦,皆不可也。
為謀中道理論之廣為運用,龍樹乃主倡「八不」之理,以破一切之「見」:生滅──係實生實滅之見;斷常──斷滅之見、常有之見;一異──為平等與差別之見;去來──為由此去彼,從彼來此之見。生、滅、斷、常、一、異、去、來為八見,八見是八迷,破此八見,即破一切見、一切迷。破除「迷」「見」,即顯中道境界,故云「八不中道」。所謂「八不」即不生、不滅、不常、不斷、不一、不異、不去、不來。就龍樹而言,生滅、常斷、一異、來去係一切存有之基本範疇,因其涵蓋事物之自身、運動、空間、時間等方面之對立,故亦為所有對立之主要對立。其次,此八種基本範疇,復為佛教某派別與外道論師所粘執之偏見。如部派佛教中,有執「生」(諸法實有),有執「滅」(諸法空無)。外道論師如迦羅馱迦旃延執「常」(靈魂常在),阿耆多翅舍欽婆羅執「斷」(死後靈魂斷滅),六派哲學如數論派倡因中有果,果與因同,故執因果是「一」。勝論派因中無果,果與因異,故執因果互「異」。婆羅門教則深信婆羅門、剎帝利、吠舍、首陀羅均來自梵天,故執取「來」,復以人類靈魂係「梵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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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部分,「梵」乃下貫於個體中,故執取「去」。龍樹以此「生」、「滅」、「滅」、「常」、「斷」、「一」、「異」、「來」、「去」八種偏見為誤謬虛妄,故藉邏輯之否定方式「不」加以批判,亦即藉否定主觀之認知與客觀之對象,從而顯示「空」之真理,而得中道境界,如以下所示:
(常斷、一異、來去之三句,亦由此類推)
就形式邏輯而言,「八不」類似演繹過程,「四句」類似歸納過程,由演繹與歸納均可得一結論,即統一(Ⅱ)之中道,故知「八不」係在更大之範疇內,呈現中道之普遍意義。
綜上所述,僧肇生當東晉之世,魏晉玄學夙已衍盛,而佛教思想亦已流行,當時佛教領袖道安之本無宗與魏晉玄學家何晏、王弼貴「無」之論頗有相通之處,道安即藉貴無思想以理解般若之空義,其所謂「崇本息末」「執無御有」,實與何、王之貴「無」同出一轍。竺法溫或支慜度之心無宗倡有為實有,色為真色,與裴頠之崇「有」論肯定客觀之物質世界無多異處。支道林之即色宗倡「夫色之性也,不自有色」,即宇宙事物均非由自身而成;「色不自有,雖色而空」,宇宙事物均非由自身而成,故雖係物質,亦宛然而「空」,此與向、郭獨化論所謂「物物者無物」之觀點頗為一致。此外,東晉之世,鳩摩羅什已將龍樹系之經論譯介中土,僧肇為其門人,復助其迻譯中論、百論、十二門論、大智度論、致龍樹系之中觀佛教思想廣為流傳,並能深體大乘空宗教義,批判般若三宗,總結魏晉玄學,而成為當代傑出之佛學理論家,影響後世佛教思想之發展,實其理有必至,事有固然者乎!
東晉時期,僧肇因融協儒道兩家思想,攝受佛教中觀哲學,加以才思幽玄,又善談說,故能闡發道釋學說之精義,總結魏晉以來玄學與佛學各主要流派,建構自家之哲學體系,堪稱當時獨特之佛學理論家。梁高僧傳謂其歷觀經史,備盡墳籍,志好玄微,每以莊、老為心要,後讀舊維摩經而出家,學善方等,兼通三藏,故其思想博大精深,理論細密周嚴,對日後之三論學、華嚴學、禪學思想之發展,均有影響,因其著作不多,本文僅據有限之資料,探其思想之淵源所自。
中國人士自幼多受儒家思想之薰習,及長,雖身入空門,然此儒家意識已根深蒂固,牢不可拔矣。夫儒家思想淵遠流長,深入人心,雖貴為天子,亦不失儒慕之恩;雖賤為庶民,亦保有天倫之情,故知其普遍大化,覺潤無方。儒家學說平實無華,嘗教人為善去惡,改過遷善,此不啻成佛之路乎!語云「放下屠刀,立地成佛」,實不誣也。僧肇云:
「夫捨惡從善,有之常情耳」[17]。
諸惡莫作,眾善奉行,非不能也,是不為也,有心為之,未有不成,故係人之常情。其實,君臣父子,忠孝節義,更為人倫之常,未可盡棄,此所謂人成即佛成也。僧肇注維摩詰經曾批評外道六師之一——富蘭那迦葉而云:
「其人起邪見,謂一切法斷滅性空,無君臣父子忠孝之道也」[18]。
富蘭那迦葉以一切法消失後,不再生起,否認君臣父子,忠孝慈義之常理,故僧肇斥為邪見。若不起邪見,則一切法不斷不常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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因係由緣而起,故仍有其君臣父子、孝悌忠信之道,可見僧肇未廢世法也。世法未廢,則侍師之道如何?僧肇云:
「世之侍者,唯恭己順命」[19]。
僧肇師鳩摩羅什,深受教誨,其侍師之道在謙恭有禮,順承師意。古代學者,執經叩問,援疑質理,必色恭禮至,未敢出言以復,雖為大愚,終亦有得。羅什為一代宗師,凝思大方,馳懷高觀,僧肇追憶從其遊學之情曰:
「昔吾一時,曾遊仁川,遵其餘波,纂成虛玄,用之無窮,鑽之彌堅,躍日絕塵,思加數年」[20]。
僧肇從羅什研習大乘空宗之學,深得其旨,而於自心受用無窮,故日益崇敬有加,並杜絕俗務,期假以年,隨侍在側,精進不懈。句中「仁川」,乃喻洙、泗;孔子講學洙、泗,羅什則於長安詳定經論,致大乘性空之學如川水之流展東土。「鑽之彌堅」語出論語「顏淵喟然歎曰:仰之彌高,鑽之彌堅,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」(子罕),僧肇藉顏淵讚歎孔子之詞以讚歎羅什之學博大高深 ,無可企及,唯努力以赴,終身學之。復讚曰:
「乘時以會,錯枉以正,一扣則時無互鄉,再擊則歸仁」[21]。
此讚羅什為謀振興頹綱,裁緝落緒,故適時會通佛家妙法,糾正異端邪見,起初未獲時人響應,而後始為大眾尊為一代宗師。「歸仁」承自論語所謂「一日克己復禮,天下歸仁焉」(顏淵)之語。僧肇復曰:
「夫聖智無知而萬品俱照,……故能流濟群方,開物成務,利見天下,於我無為」[22]。
般若智慧無知無識,然能觀照萬物,且可貫通各種事物,開發各種物質,成就天下各種利益,卻以無為為用,而無所不為。僧肇亦以菩提真智,亦有開物成務之功而云:
「菩提者蓋是正覺無相之真智乎!……至能道達殊方,開物成務,玄機必察,無思無慮」[23]。
菩提,梵文 Bodhi 之譯音,意譯「覺」、「智」、「道」等。佛家用以指豁然開悟,如人睡醒,如日開朗之徹悟境界;又指覺悟之智慧或覺悟之途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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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僧肇言,菩提即正等正覺且無形無相之真智,能遍潤各方,成己成物,復能冥照玄鑒,無思無慮。「開物成務」語出周易繫辭傳。僧肇復藉「理」之觀念闡釋佛法,其有言曰:
「佛者何也?蓋窮理盡性大覺之稱也」[24]。
佛即梵語 Buddh 之簡稱,華譯為覺者,即自覺覺他,覺行圓滿之人。僧肇則解為窮理盡性,大徹大悟之人。「窮理盡性」語出周易說卦。僧肇復曰:
「若能同彼六師,不見佛、不聞法,因其出家,隨其所墮,而不以為異者,乃可取食,此蓋窮理盡性,極無方之說也」[25]。
外道六師為富蘭那迦葉、末伽梨拘賒梨子、刪闍夜毗胝子、阿耆多翅舍欽婆羅、迦羅鳩馱迦旃延、尼犍陀若提子。修行之人,如達此六師不曾見佛,不曾聽法之境界,從其出家,與之為一,不壞異相,則可受食供養,此即窮理盡性,理無二致之法,誠所謂「邪正雖殊,其性不二」,「正」同如來,不以為尊;「邪」等六師,不以為卑,常人以正邪不兩立,尊卑不等同,入理契真之士,是無入而不自得也。僧肇亦云:
「若以心動為本,則有有相生,理極初動,更無本也」[26]。
若起心動念,則必生形相,然絕對之理體,初無所本,無有形相,不可以有心知,不可以形名得。復云:
「智無幽而不燭,……無幽不燭,故理無不極。……理極存于不極,故虛以通之」[27]。
般若智慧,遍照各方,因能遍造各方,故屬極高之理智,然此極高之理智亦下貫萬物,故須即萬物之自虛,始可徹悟此絕對理智。僧肇復藉「理無不極」以釋「空」義而謂:
「大乘在有不有,在空不空,理無不極,所以究竟空義也」[28]。
佛家大乘思想主倡「空」「有」不二,即有即空之說,故觀「有」而不迷於「有」,觀「空」而不執於「空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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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此「空」「有」互泯,周遍含融之理,即是究竟空義。僧肇復云:
「即事無不異,即理無不一」[29]。
事相每有差別對立,理體則絕待純一。然差別之事物與平等之理體合一不二,亦即「理」與「事」,「空」與「色」圓融無礙。「理」由「事」顯,「事」由「理」成;「理」在「事」中,「事」在「理」中,「理」「事」相即相入,不即不離,猶如水即波,波即水,離水則無波,離波則無水,「水」「波」無礙,「理」「事」相融,由此以啟華嚴之理事無礙法界觀。僧肇復以絕待之理體超絕形象,不落言詮,故云:
「妙理常一,語應無方,而欲以無方之語,定常一之理者,不亦謬哉」[30]。
玄妙之理體,絕對唯一,語言則有其限制性,若藉有限之語言以釋超言絕慮之理體,則必將理體加以割裂與僵化,而不能了然自得。猶如盲人摸象既不見其全,亦不識其真。故佛教真理絕不可藉語言概念加以把握,唯超越語言,理會冥感,始能徹悟絕待之理體。僧肇此絕言忘慮之旨,實已顯禪宗「法超言象」之精神矣。
由上得知,僧肇係藉儒家哲學之「理」,以闡釋佛教學說,其觀念固有源於儒家思想者。其實,魏晉時代,王弼注易,向、郭注莊,已將絕對之「理」之觀念,推至形上學之最高境界,而啟引初期中國佛教思想之「理」(純粹之絕對)之相繼開展,如支遁、慧遠、僧肇、道生即視「理」為絕對之本體,並藉之以闡揚佛家教義[31],故「理」之觀念為魏晉佛教學者普遍運用之後,已含有絕對本體之意義,順此觀點之發展,而演成隋唐華嚴宗理事圓融之哲學體系。
道家之學旨在清虛寡欲,卑弱自持,乃先秦重要學術思想之一,及乎魏晉時期,道家哲學復興,以為士子玄談論辯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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安身立命之樞要。其時,佛法已於漢末傳入中土,適魏晉道家之學勃興,故釋子廣藉老莊配擬佛典,以釋經義,致佛學能融入中國思想而增添其新旨趣。僧肇生當東晉之世,值此玄釋匯流之際,乃藉莊、老為心要,以剴切佛法之精義,其有言曰:
「萬物齊旨,是非同觀,一相也」[32]。
一相乃佛家語,即唯一真實之相,物形萬狀,是非紛云,然道通為一,故物無不同,是非不二,此即佛家唯一真實之法相。復曰:
「天地一旨,萬物一觀,邪正雖殊,其性不二」[33]。
天地雖大,一指即能概括,萬物雖多,冥觀即能涵蓋,正與邪雖有差異,然其本體則初無二致。若能徹悟絕對之本體,則可臻「一」「多」互融,「大」「小」互攝,「正」「邪」互泯之境。「天地一旨,萬物一觀」源自莊子「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」(齊物論)。僧肇復云:
「若能空虛其懷,冥心真境,妙存環中,有無一觀者,雖復智周萬物,未始為有;幽塗無照,未始為無。故能齊天地為一旨,而不乖其實;鏡群有以玄通,而物我俱一」[34]。
如能虛懷若谷,契神真境,遊刃虛空,不著「有」「無」,雖般若智慧能觀照萬物,亦不可謂其為「有」;幽冥之途(地獄、餓鬼、畜生三惡道)雖黑暗無光,亦不可謂其為「無」,故一指即可概括廣大之天地,而不失萬物之真;且智照萬物,通徹理體,復興萬物合一。所謂「妙存環中」、「齊天地為一旨」、「物我俱一」均係莊子齊物論之語蛻變而來。僧肇云:
「小乘障隔生死,故不能和光;大士美惡齊旨,道俗一觀,故終日凡夫,終日道法也」[35]。
小乘行人未臻聖凡不二之境,仍有生死之執著,故不能和光同塵;大乘行人則以生死即涅槃,煩惱即菩提,且無美醜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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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俗之對待,故雖顯凡夫之行,然終未離菩提之道也。實則,美惡自彼,於佛無二,眾生愛美而厭醜,崇淨而避穢,佛則在淨而淨,在穢而穢,無入而不自得也。然如何而能達乎佛境?僧肇云:
「美惡齊觀,履逆常順,和光塵勞,愈晦愈明,斯可謂通達無礙,平等佛道也」[36]。
如能美醜雙遣,順逆兩忘,和光同塵,晦明互泯,則臻於平等無差,圓融無礙之佛境。僧肇復藉道家「至人」之觀點,以解釋佛陀之應物無窮曰:
「至人無為,而無不為」[37]。
「夫至人空洞無象,應物故形」[38]。
有至德之人,謂之至人,其聖智德行皆達造極之境者也,亦即與大道同體,與萬物俱化之理想人格。佛法初入中土,中國佛教學者每以至人與佛陀等同視之,故於行文中,每藉至人代稱佛陀,以利教化。此至人或佛陀為渡化有情,使之各得其所,各遂其生,故應物無窮,無所不為。僧肇云:
「至人變謀無方,隱顯殊跡,故迭為修短應物之情耳」[39]。
至人(佛陀)為教導群迷,故或隱法身或顯化身,要為隨順世俗之情而已。雖與物相和,妙應無窮,然卻非有心而為,僅隨俗任運耳。故僧肇云:
「至人冥真體寂,空虛其懷,雖復萬法並照,而心未嘗有」[40]。
至人(佛陀)冥契真道。體悟性空,故虛懷若谷,無染無執,雖運智觀照,然卻係無心而為,毫無滯礙,此則心無為,故德無不為也。僧肇復云:
「智周萬物而無照,權積眾德而無功,冥漠無為而無所不為,此不思之極也」[41]。
般若聖智觀照萬物,因係無心而照,故雖照亦無照可言;同理,無心積德,故亦無功德可言,以無為為用,故無所不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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僧肇云:
「無知而無不知,無為而無不為者,其唯菩提大覺之道乎」[42]。
覺悟佛道之正智(菩提),乃順乎自然,無執無著,復又冥觀玄鑒,應化無窮,以無知無為為用,故能無所不知,無所不為。由是而知,僧肇乃藉道家之「無知」、「無為」,以解釋佛家之「菩提」。唯豁然開悟之境或頓然覺悟之智,始能無知而無不知,無為而無不為。僧肇復藉恬淡無為以釋「法身」之義曰:
「(法身)恬淡寂泊,無為無數,豈容憂畏喜厭於其間哉」[43]。
佛之真身以正法為體,故名「法身」。此真身虛靜恬淡,寂寥無為,非以心知,非以數表,更非憂、畏、喜、厭之情所能牽纏。此乃源自莊子「夫虛靜恬淡寂漠無為者,天地之平,道德之至,故帝王聖人休焉」(天道)之語。故法身無知無為,實不可思議,非唯法身不可思議,維摩詰經之旨亦不可思議,僧肇云:
「維摩詰不思議經者,……超群數之表,絕有心之境,眇莽無為而無不為,罔知所以然而能然者,不思議也」[44]。
維摩詰經之旨,幽遠湛深,非數量可測,非有心可知,微妙精玄,無為而無所不為,不知其何能以無為為用,僅知其無為而無不為,此即維摩詰經不可思議之處。此乃源自老子「道常無為而無不為」(三十七章)與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,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」(四十八章)。僧肇復云:
「因末以示本,託粗以表微」[45]。
「夫執本以知其末,守母以見其子」[46]。
母即「本」也,子即「末」也,得「本」以知「末」,不捨本以逐末。此乃源自老子「既知其子,復守其母」(五十二章)之概念。東晉之世,佛教盛行六家七宗之說,以道安為首之本無宗,即在探究「本末有無」之問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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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安主倡「崇本以息末」、「執無以御有」,而玄學中,何晏、王弼貴無派所言「有之所始,以無為本」,即以「有」為末,以「無」為本,「有」必須依賴「無」始能存在,故「本末有無」之問題,乃魏晉玄學與道安思想所矚目之課題,且道安大體係藉何、王之貴無思想以解釋般若空觀,故初期佛家哲學乃依附於玄學始得漸次發展,而融入中國學術思想。
由上得知,僧肇藉道家辭語以闡釋佛學義理,其思想顯係承自老莊哲學而又不囿於道家學說之範疇,觀其論作,即知其思想深受老莊之影響。茲將其著作涉及莊老辭語者,對列於次:
「物不遷」 | 莊子「審乎無假,而不與物遷」(德充府) | |
「違真故迷性而莫返, 逆俗故言淡而無味」 | 老子「道之出口,淡乎其無味」(三十五章) | |
「緣使中人未分於存亡,下士撫掌而弗顧」 | 老子「上士聞道,勤而行之;中士聞道,若存若亡;下士聞道,大笑之」(四十一章) | |
「仲尼曰:回也見新,交臂非故」 | 莊子「孔子謂顏回曰:丘以是日徂,吾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衰與」(田子方) | |
「野馬飄鼓而不動」 | 莊子「野馬也,塵埃也」(逍遙游) | |
「莊生之所以藏山」 | 莊子「夫藏舟於壑,藏山於澤,謂之固矣。然而夜半有力者負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」(大宗師) | |
「修途託於初步」──以上物不遷論 | 老子「合抱之木,生於毫末,九層之臺起於累土,千里之行,始於足下」(六十四章) | |
「審一氣以觀化」 | 莊子「彼方且與造物者為人,而遊乎天地之一氣」(大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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宗師)「死生為晝夜,且我與子觀化」(至樂) | ||
「以物物非物,故雖物而非物」 | 莊子「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豈獨治天下百姓而已哉」(在宥)「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 」(知北游) | |
「豈謂滌除萬物,杜塞視聽,寂寥虛豁,然後為真諦乎」 | 老子「滌除玄覽,能無疵乎」(十三章)「有物混成,先天地生寂兮寥兮,獨立而不改,周行而不殆」(二十五章) | |
「園林託指馬之況」──以上不真空論 | 莊子「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」(齊物論),園林即莊子之謂,史記言莊子曾任漆園吏,故稱園林。 | |
「小踐大方」 | 老子「大方無隅」(四十一章) 莊子「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」(秋水) | |
「獨拔於言象之表,妙契於希夷之境」 | 老子「視之不見名曰夷,聽之不聞名曰希,博之不得名曰微,此三者不可致詰,故混而為一」(十四章) | |
「游刃萬機」 | 莊子「以無厚入有間,恢恢乎,其於游刃必有餘地矣」(養生主) | |
「為試罔象其懷,寄之狂言耳」 | 莊子「異哉罔象,乃可以得知乎」(天地) | |
「是以聖人虛其心而實其照,終日知而未嘗知也」 | 老子「是以聖人之治,虛其心、實其腹、弱其志、強其骨,常使民無知無欲」(三章) | |
「故能默耀韜光,虛心玄鑒,閉智塞聰,而獨覺冥冥者矣」 | 莊子「視乎冥冥,聽乎無聲,冥冥之中,獨見曉焉,無聲之中,獨聞和焉」(天地) | |
「聖之以靈,故虛不失照」 | 老子「昔之得一者,天得一以清,地得一以寧,神得一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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以靈」(三十九章) | ||
「夫聖人功高二儀而不仁」 | 老子「天地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,聖人不仁,以百姓為芻狗」(五章) | |
「是以聖人終日言而未嘗言也」 | 莊子「終身言未嘗言」(寓言) | |
「今試為子狂言辨之」 | 莊子「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」(知北游) | |
「用之彌勤,不可為無」 | 老子「谷神不死,是謂玄牝,玄牝之門,是謂天地根,綿綿若存,用之不勤」(六章) | |
「和光塵勞,周旋五光趣」 | 老子「挫其銳,解其紛,和其同其塵」(四章或五十六章) | |
「恬淡無為,而無不為」 | 莊子「夫虛靜恬淡,寂寞無為者,天地之平,道德之至,故帝王聖人休焉」(天道) 老子「道常無為而無不為」(三十七章)「為學日益,為道日損損之又損,以至於無為,無為而無不為」(四十八章) | |
「抱一沖谷」 | 老子「載營魄抱一,能無離乎」(十章)「聖人抱一為天下式」(二十二章) | |
「豈曰續鳧截鶴,夷嶽盈壑,然後無異哉」 | 莊子「鳧脛雖短,續之則憂,鶴脛雖長,斷之則悲」(駢姆) |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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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用即寂,寂即用,用寂體一,同出而異名」──以上般若無知論 | 老子「故常無欲以觀其妙,常有欲以觀其徼,此兩者同出而異名」(一章) | |
「來問婉切,雖為郢人」 | 莊子「郢人堊慢其鼻端,若蠅翼,使匠石斲之,匠石運斤成風,聽而斷之,盡堊而鼻不傷,郢人立不失容」(徐無鬼) | |
「尋大方而徵隅,懷前識以標玄」──以上答劉遺民書 | 老子「大方無隅」(四十一章)「前識者,道之華,而愚之始」(三十八章) | |
「上善若水,所以洿隆斯順」 | 老子「上善若水,水善利萬物而不爭」(八章) | |
「夫執本以知其末,守母以見其子」 | 老子「既知其子,復守其母,沒身不殆」(五十二章) | |
「重為輕根,靜為躁君,非三昧之力,無以運神足之動」 | 老子「重為輕根,靜為躁君,是以聖人終日行不離輜重」(二十六章) | |
「天地一旨,萬物一觀,邪正雖殊,其性不二」 | 莊子「天地一指也,萬物一馬也」(齊物論) | |
「空虛其懷,冥心真境,妙存環中,有無一觀」──以上注維摩詰經 | 莊子「彼是莫得其隅,謂之道樞,樞始得其環中」(齊物論) |
西元二或三世紀,印度大乘佛教方興之際,有龍樹(Nāgārjunā),亦譯龍勝、龍猛,繼馬鳴之後,極力傳布般若性空之學,著有中論、十二門論,以開展其中觀哲學,而成為最早闡述中觀理論之佛教學者。龍樹宣揚「非有非無」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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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偏不倚、不落兩邊之中道哲學,以調合「空」與「有」,俗諦(世俗之見解)與真諦(佛教之真理),其說亦稱「大乘空宗」或「空宗」,對古代印度哲學之發展,深具影響。
鳩摩羅什(Kumārajiva,三四四—四一三),原籍天竺,生於西域龜茲(今新疆庫車)。幼年出家,初學小乘,後遍習大乘,尤善般若,精通漢語,於後秦弘始三年(西元四○一年)至長安與弟子僧肇特尊龍樹之學,譯出大乘佛教經典,紹述中觀思想,為後世三論宗之淵源。
東晉時期中國佛學理論家僧肇,深體龍樹中觀哲學,並承羅什之傳,著有肇論一書,予以發揚光大之。中論觀去來品曰:
「已去無有去,未去亦無去,離已去未去,去時亦無去」[47]。
時間有「已去」、「未去」、「去時」等三時,若執著自性之去法,則事物應由三時中之何時而去?其實,運動變化剎那已逝,既已遷逝,豈可謂有去?故云「已去無有去」。其次,「未去」係指「去」之運動尚未開始,此尚未涉及「去」,故「未去」時,亦為「無去」。若謂事物由「去時」中消逝,則更不合理,因事物若非「已去」,即是「未去」,捨離「已去」、「未去」必無法構成「去時」,故曰「去時亦無去」,中論否認事物有此三時之變遷。僧肇物不遷論乃援此觀點而云:
「中觀云:觀方知彼去,去者不至方。斯皆即動而未靜,以知物不遷明矣」[48]。
意即指方位觀察,可知某人前赴某地,然前往之人,並未由某方位移至另一方位,此乃就變動中尋求寂靜,故事物並無遷流變化。中論觀時品謂:
「若因過去時,有未來現在,未來及現在,應在過去時,若過去時中,無未來現在,未來現在時,云何因過去?不因過去時,則無未來時,亦無現在時,是故無二時,以如是義故,則知餘二時,上中下一異,是等法皆無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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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49]。
此謂如因「過去」而有「未來」與「現在」二時,則此二時乃恃「過去」而成,故當在「過去」時中。若「過去」時中並無未來、現在,則未來與現在二時即不因「過去」而有。然不依「過去」,即無「未來」、「現在」,故「未」「現」二時均不可得。依此而知,過、現、未三時,上、中、下三根,「一」與「異」等諸多現象,均了不可得。僧肇承此觀點而云:
「今若至古,古應有今,古若至今,今應有古。今而無古,以知不來;古而無今,以知不去。若古不至今,今亦不至古,事各性住於一世,有何物而可去來」[50]。
此言若「今」由「古」發展而來,則「古」中有「今」,實則,「古」中卻無「今」,故「古」自為「古」,而與「今」毫無關係﹔若謂「古」能延續至「今」,則「今」應有「古」,然「今」中無「古」,故「今」自為「今」,而與「古」亦無關係。由是而知事物各自停留於其所停留之時間,並無運動變化。此種形上學之論證實源於中論之詭辯思想,然與中論之旨亦稍有不同,後者否定三時之實在性;而前者旨在說明三時各性住於一世,以為其物不遷之論證。中論觀有無品云:
「有若不成者,無云何可成,因有有法故,有壞名為無」[51]。
諸法有「自」「他」二性,「有」「無」二質,「自」與「他」,「有」與「無」乃相生而成。若「有」不能成立,則「無」亦不能存在。「無」之成立,係先肯定一種「有法」(主觀之成見),當此「有法」消失後,即名為「無」,故「無」是緣起離散之幻相,而「有」與「無」實即緣生之相待關係而已,均須賴緣起假號始能成立。僧肇承此而言:
「夫有得即是無得之偽號,無得即是有得之真名。真名,故雖真而非有;偽號,故雖偽而非無。是以言真未嘗有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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言偽未嘗無。二言未始一,二理未始殊」[52]。
有所成就即無所成就之假號;無所成就即有所成就之真名。因係真名,故雖真實而非有;因係假號,故雖虛假而非無。因此,謂之真,卻未嘗實有,謂之假,卻未嘗空無。兩種說法雖有不同,然其理卻無差異。
「萬物果有其所以不有,有其所以不無。有其所以不有,故雖有而非有;有其所以不無,故雖無而非無。雖無而非無,無者不絕虛;雖有而非有,有者非真有。若有不即真,無不夷跡,然則有無稱異,其致一也」[53]。
萬物有其所以不存在之一面,亦有其所以非不存在之一面。因有其所以不存在之一面,故雖存而不能為存;有其所以非不存在之一面,故雖不存而不能為不存。萬物雖是無,而又不是無,此所謂無,並非絕對之虛空;雖是有,而又不是有,此所謂有,並非真實之有,若謂「有」不即是真實存在,「無」不即是消除形跡,則「有」與「無」不同之名稱,終將相同一致。然而,如何得知宇宙事物係「不有不無」?中觀觀四諦品曰:
「眾因緣生法,我說即是空,亦為是假名,亦是中道義」[54]。
由眾多因緣(條件)所引生之物質,我佛稱之為「空」,雖說是「空」,然亦未否認其存在,僅視之為「假名」而已,故因緣合和而生之現法即是「空」,此「空」亦為假名,離「有」「無」二邊,名(此空)為中道。換言之,物從因緣和合而生,無有自性,故而為「空」,既由緣而生,亦不得是「無」,僅為假有耳,此即非有非無之中道。僧肇即依此「法無自性」之觀點而云:
「中觀云:物從因緣故有,緣起故不無。尋理即其然矣。所以然者,夫有若真有,有自常有,豈待緣而後有哉?譬彼真無,無自常無,豈待緣而後無也。若有不能自有,待緣而後有者,故知有非真有;有非真有,雖有,不可謂之有矣。不無者,夫無則湛然不動,可謂之無;萬物若無,則不應起,起則非無,以明緣起故不無也」[55]。
事物由緣而生,故不可謂其為「有」,因其由緣而起,亦不能謂其為「無」。就理而言,本即如此。其所以然者,乃因「有」若真有,則「有」當永遠為「有」,豈待客觀條件和合始為「有」?若謂「有」不能由自身而成,須依若干條件而立,則「有」即非真有。「有」既非真有,雖然是「有」,亦不可謂之為「有」。事物亦非為「無」,因唯有湛然不動,方可稱之為「無」,既是「無」,即不應有萬物之存在,既有萬物之存在,即不是「無」,萬物既是各種條件而成,故不是「無」。僧肇復曰:
「中觀云:物從因緣有,故不真,不從因緣有,故即真,今真諦曰真,真則非緣,真非緣,故無物從緣而生也」[56]。
事物由因緣聚合而有,此有係假有,假有故非真。若不由因緣聚合而生,即稱為真。佛法之真理係真實不假,既然是真,則非由緣而起,真理既不從緣而起,則就本質言,一切事物亦非由緣而生。由是顯知,僧肇係藉緣起觀點,以論證其不真故空之原理。中論有無品謂:
「法若無自性,云何有他性,自性於他性,亦名為他性」[57]。
他性即依他而有之性,「自」「他」二性乃由緣而起以共存,係因不同之觀點所立之異名,兩者乃互相依存,若無自性,則必無他性。如以甲為自性,以甲對乙,甲即為他性。故云「自性於他性,亦名為他性」,此意謂自性不可得,他性亦無所有。僧肇不真空論遂依此而曰:
「故中觀云:物無彼此,而人以此為此,以彼為彼。彼亦以此為彼,以彼為此;此彼莫定乎一名,而惑者懷必然之志。然則彼此初非有,惑者初非無。既悟彼此之非有,有何物而可有哉」[58]。
事物並無差異,僅由人為之因素使其有「彼」「此」之分。人可將「此」視作「彼」,將「彼」視作「此」。「此」與「彼」不能由固定之名決定,而迷惑之人卻認定「彼」與「此」有其差別。其實,「彼」與「此」固不可說是「有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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亦不可說是「無」,事物並無彼此之對立,事物既無對立,即使有分別亦是「空」。易言之,萬物之所以有分別係由人主觀之妄惑而成,事物本身並不一定有差異,因而萬物均不真實,不真實故「空」。由此得知,僧肇係藉中論之理,以論證萬法非真故「空」之義。中論觀法品謂:
「諸法實相者,心行言語斷,無生亦無滅,寂寞如涅槃」[59]。
宇宙事物之真相或本然狀態乃不可言說,不可思議。若以語言思惟加以詮釋,總不免有所增減,不能恰如其實,故須廢言落詮,破迷去執,始能徹悟此不可言說之本體。就緣起性空而言,無自性緣起生滅之當體,本即不生不滅,如能領悟此無自性生滅之空境,亦即證得不生滅之涅槃。僧肇依此而云:
「涅槃非有,亦復非無,言語路絕,心行處滅」[60]。
佛教最高之絕對境界,乃非有非無,不落兩邊之境,不可以形名得,不可以有心知,必超越語言文字,無思無慮方可企及。換言之,必心無其心,形無其形,內外雙忘,主客互泯,始能達乎其境,然亦不厭生死,不樂涅槃,從容中道,自得其樂。僧肇實以捨離「斷」「常」二見之中道觀點,以開展其涅槃思想。故知僧肇思想乃承自中觀哲學,且深得其旨,而持之以廣用,致後人尊其為三論學之鼻祖,實不誣也。
由上而知,僧肇循儒道之思路,闡佛家之奧義,引世事之明徵,詮幽微之妙諦﹔綜合三家之旨,而重心在乎佛法,以明「道並行而不相悖」。隋唐之世,三論、華嚴、禪宗盛倡其說,而形成中國佛學之特點,僧肇之學說即在魏晉玄學與佛學思想之範疇中而精進於勝境,誠佛門之龍象也。
由上述可知僧肇旨在攝受印度佛學,建構中國佛學,因其生當魏晉玄學衍盛與般若思想流行之際,故有時空與學術背景之限制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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然以其幽玄之才思,卓越之睿智,乃能匠心獨運,剴切般若性空之真意,深契佛教哲學之本義。其思想淵源亦有融協儒道思想者,有規撫中觀學說者,更有獨見而創發者,而形成其傑出之佛學理論。
客觀言之,佛教學者均有其思想之基礎,僧肇亦不例外,其「動靜相即觀」係論究事物之動與靜,變與不變之問題,揭示靜為動之主導,動為靜之現象,是以萬物各住本位而不變。僧肇以為時間「不馳聘於古今」,「古今常存」,故宇宙事物自然不遷不化。復以為空間並無物質性之運動,且一般所謂運動,其自身即係假象。時間並不遷流,空間亦無運動,時空靜止不變,事物停滯不動,方為真諦。僧肇承認時間與運動之間斷性,否認時間與運動之連續性,殊不知物質之變化正是時間之間斷性與連續性之統一,因此推得動即是靜,動靜相即,動靜不二之形上觀點。實則,動與靜之關係乃魏晉玄學所討論之重要問題,王弼以為宇宙本體是靜,外界現象是動,靜係絕對,動係相對。向、郭受莊子影響,以為「物各自造」「塊然自生」,宇宙事物玄冥獨化,變遷無常,唯有動而無靜。就僧肇而論,玄學之貴無論與獨化論,均已割裂動靜之關係,將動靜截然二分,故言「不釋動以求靜」「必求靜於諸動」,此係藉佛教中觀哲學之思辯方法,倡言非動非靜,亦動亦靜,動靜不二,動靜相即之理念,以疏通玄學「動」「靜」二分之觀點。
「即有即空觀」係探討宇宙本體之論文。因諸法虛假,故曰不真,虛假不真,所以是「空」。易言之,宇宙萬物雖森然羅列,然僅係假象而非實有,因係假有,故非真實,既非真實,故稱為「空」。僧肇藉詭辯方法,以「即萬物之自虛」(萬物無自性)之觀點,論證物質世界之虛幻不實。就僧肇而言,現象事物僅係幻影,並非真實之物,因此否定客觀世界之存在,而將實有之世界視為不真而「空」,此不真故「空」之論,亦係總結魏晉玄學所討論之「本」「末」問題。何、王之貴無論與裴頠之崇有論,均割裂「有」「無」之關係,未能融攝「有」「無」。貴無論以「無」為宇宙之本體,「無」乃絕對者,「有」則是相對者,兩者有根本差異,不能混同為一。崇有論以「 有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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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宇宙之本體,亦即以物質之存在為宇宙之根源,否認虛無之形上思想,而肯定客觀之物質世界。僧肇認為貴無論過於崇「無」抑「有」;崇有論則過於抑「無」崇「有」,故主契神於「有」「無」之間,倡「有」與「無」乃相即相融,互為一體,而不能任予割裂,且絕非在「有」之外而另有「無」,在「無」之外另設「有」。此則藉中觀哲學非有非無,亦有亦無之理論以調合玄學貴無論與崇有論之觀點。
「般若聖智觀」係闡述認識論之問題,僧肇以為般若(智慧)就作用言,為有智照之用,然就理體言,則無相無知,並將認識分為「能知」(認識之主體)與「所知」(認識之客體)。般若智慧係能知;色、受、想、行、識等五陰或五蘊則為所知。能知亦指有認識能力之聖心;所知則指聖心所認識之對象。聖心或般若智慧之認識對象為離於虛妄,無形無相之真諦,「真諦既無相,真智何由知」,故由真諦之無相,而得般若(聖心)之無知。然「聖心無知,故無所不知」,聖心(般若智慧)係以無相之真諦為其認知對象而認識「實而不有,虛而不實」之精神本體,或緣起性空之本質,故雖無知,實則無所不知。此認識問題亦與魏晉玄學之觀點有關,何、王之貴無論以為宇宙之本體係「無」,此形而上之「無」,則非一般之認識對象,正因本體係「無」,難以描述,故體道契真之聖人亦應無知。向、郭之獨化論以為聖人不藉耳目心知,而能「與物冥會」,既無知亦無所不知,故云「真人遺知而知,不為而為」(莊子大宗師注)。而僧肇亦藉中觀哲學「非有非無」之觀點,以論般若(或聖心)之無知而無所不知,兩者均以聖人(聖心或般若)之知,既是無知而又是無所不知。
總之,僧肇極力宏揚中觀哲學,藉其非有非無,亦有亦無之思辨方法,批判般若三宗與總結魏晉玄學,調合貴無論、崇有論與獨化論之觀點,致玄學思想發展至極峰之境,對魏晉以來般若思想之主要流派,加以系統化之批判,建立具有中國特色之佛學理論體系,而能開吉藏思想之先河,啟華嚴思想之理路,顯禪宗思想之精神,對當時與後世佛教思想之影響既大且深,故有其思想之價值。鳩摩羅什讚曰:
「秦人解空第一者,僧肇其人也」(元康肇論疏引名僧傳抄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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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吉藏謂
「若肇公名肇,可謂玄宗之始」(大乘玄論),乃許為中國三論宗之初祖。明末蕅益智旭謂「此土述作,唯肇公及南嶽(慧思)、天台(智顗)二師醇乎其醇,真不愧馬鳴、龍樹、無著、天親」(閱藏知津凡例),此則奉僧肇為思想最純正,貢獻最巨大之一代宗師,可知對於僧肇之推崇,歷代不衰,故僧肇在中國佛教思想發展史上,實具承先啟後之地位。由魏晉玄學與佛教思想交涉之際,僧肇能獨立思考,自我創建中國佛學理論體係之史實,而觀當今中西思想交流,中國哲學之重建,或有所啟示,由古鑑今,所以自鏡,有志之士可不勉乎!
[1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上。
[2] 名僧傳抄曇濟傳,卍續藏第一三四冊,頁○○一八上。
[3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上。
[4] 中觀疏記,大正藏卷六五,頁九三中。
[5] 肇論疏,卍續藏第一五○冊,頁○八六六上。
[6] 世說新語文學篇注引支道林集妙觀章。
[7] 肇論疏,卍續藏第一五○冊,頁○八六六上。
[8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中。
[9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中。
[10] 中論疏記,大正藏卷六五,頁九五上。
[11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中。
[12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六五,頁九五中。
[13] 中觀論疏,大正藏卷四二,頁二九上。
[14] 五明乃古印度五種學術,即語文學之「聲明」、工藝學之「巧明」、醫藥學之「醫方明」、論理學之「因明」、宗教學之「內明」。
[15] 中論觀四諦品,大正藏卷三○,頁三三中。此偈「眾因緣生法」一句,梵文本無「法」字,係譯者為適應中文語法所增添。「我說即是空」之「空」,譯本為「無」,梵文為「空」。
[16] 參考 I. J. Hoffman, "rationality in Early Buddhist Four-fold Logic", Joural of Indian Philasophy,vol.I, No.1, 1982。
[17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二上。
[18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○下。
[19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七三下。
[20] 鳩摩羅什法師誄並序,廣弘明集卷二三,大正藏卷五二,頁二六五上。
[21] 鳩摩羅什法師誄並序,廣弘明集卷二三,大正藏卷五二,頁二六四下。
[22] 注維摩詰經序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二七上。
[23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六二下。
[24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四一○上。
[25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○下。
[26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八六下。
[27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八二中。
[28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四中。
[29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七七上。
[30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四一六下。
[31] 詳見拙著竺道生思想之研究,頁一○六—一○八,台灣商務印書館印行。
[32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○上。
[33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○下。
[34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七二下。
[35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四四中。
[36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九○下。
[37] 鳩摩羅什法師誄並序,廣弘明集卷二三,大正藏卷五二,頁二六五上。
[38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三四中。
[39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七○下。
[40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三三上。
[41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八二中。
[42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六二下。
[43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四一二上。
[44] 注維摩詰經序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二七上。
[45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八二中。
[46] 注維摩詰經,大正藏卷三八,頁三五六上。
[47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三上。
[48] 物不遷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一上。
[49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二五下—二六上。
[50] 物不遷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一下。
[51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二○上。
[52] 不真空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二中。
[53] 不真空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二中。
[54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三三中。
[55] 不真空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二中—下。
[56] 般若無知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四上。
[57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二○上。
[58] 不真空論,大正藏卷四五,頁一五二下。
[59] 中論,大正藏卷三○,頁二四上。
[60] 梁高僧傳僧肇傳,大正藏卷五○,頁三六五下。